柳钧是被车间里的金属摩擦声薅醒的。
他趴在冰冷的机床边睡着了,身上还盖着那件从德国带回来的旧风衣。晨光透过布满油污的玻璃窗,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光柱,里面飘着无数细小的灰尘,跟跳舞似的。墙角的暖气片早就凉透了,他打了个寒颤,揉了揉发麻的胳膊,才发现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和一张画了一半的零件草图,纸角都被汗浸湿了。
“柳工,醒了?”老焊工赵师傅端着个搪瓷缸子走过来,缸子里飘着浓茶的苦香,“早饭给你留了俩馒头,在锅炉房热着呢,还冒热气。”
“谢了赵师傅。”柳钧站起身,浑身的骨头都在响,跟散了架似的。他昨天跟柳石堂吵完架,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厂里,打算跟这堆生锈的机器死磕到底——谁怕谁啊。
“跟你爸……又吵了?”赵师傅嘬了口浓茶,眉头皱成个疙瘩,眼神里带着点同情。他在这厂里干了快二十年,看着柳钧从小屁孩长成留洋博士,也看着柳石堂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,心里不是滋味。
柳钧没说话,走到车间尽头的废料堆前,那里扔着几个刚浇铸出来的轴承毛坯,上面还沾着黑乎乎的砂眼,看着就闹心。这就是柳石堂逼着他生产的“仿冒进口轴承”——用回收的废铁熔铸,连最基本的淬火工艺都省了,装在机器上不出三个月就得散架,纯粹是坑人。
“这玩意儿要是流出去,砸的是咱们厂的牌子。”柳钧踢了踢那些毛坯,声音闷得像堵了棉花。
“牌子?咱们这破厂还有啥牌子可言。”赵师傅叹了口气,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,“你爸也是急疯了,上个月的工资还欠着没发呢,仓库里的钢材都快见底了,再不弄点钱,真得喝西北风。”
柳钧的心沉了沉。他知道厂里缺钱,却没想到己经到了这个地步。昨天跟柳石堂吵架时,他还嘴硬说“就算没钱也不能做假货”,现在才明白,父亲那声“喝西北风”不是气话,是真可能发生的事。
他摸出昨天从财务室拿来的账本,蹲在地上翻看起来。泛黄的纸页上,红色的赤字刺眼得很:应付工资三万二,欠钢材厂货款五万七,还有一笔从信用社贷的十万块,下个月就要到期……算来算去,账上能动的现金只剩下三万出头,连买一批合格的刀具都不够。
“操。”柳钧低声骂了句,把账本摔在地上。以前总觉得理想大过天,现在才体会到那种无力——理想在现实面前,脆得像块玻璃,一敲就碎。
“小钧!你看看你干的好事!”柳石堂的声音突然从车间门口炸响,他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电报,气得手都在抖,“南方那家厂子刚才发来电报,说咱们要是再不把轴承样品送过去,就跟别人签合同了!你是不是非要把这厂子逼黄了才甘心?”
柳钧捡起账本,拍了拍上面的灰:“爸,那批轴承根本不合格,送过去也是砸招牌。”
“合格?能换钱的就是合格的!”柳石堂冲过来,一把夺过账本撕得粉碎,“我养你这么大,送你去国外念书,不是让你回来跟我抬杠的!今天你要是不把这批轴承给我加工出来,就别认我这个爹!”
“我早就说过,仿冒的事我不干。”柳钧梗着脖子,喉结滚了滚,眼圈有点红,“我己经联系了钱宏明,他说能帮我弄到德国的二手镗床,只要设备一到,我就能生产咱们自己的精密零件……”
“钱宏明?那个投机倒把的混小子?”柳石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笑得一脸褶子都在抖,“你宁愿信一个外人,也不信你爹?我告诉你,他就是想骗你的钱!”
“宏明不是那样的人。”柳钧急了,声音都劈了,“他说……”
“他说的你都信?”柳石堂打断他,唾沫星子喷了柳钧一脸,“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!那小子前两天还拿着几张破纸威胁我,一看就不是好东西!你要是敢跟他来往,就从这个家滚出去!”
“滚就滚!”柳钧猛地吼出声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这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,像根毒刺,出的时候连带着血。
柳石堂被他吼懵了,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,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。车间里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大气不敢出。赵师傅想上来劝,被旁边的徒弟拉住了——这种时候,谁劝谁倒霉,纯属找骂。
“好……好小子。”柳石堂的脸一点点涨成了猪肝色,指着门口,手都在抖,“你现在就滚!我柳石堂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!”
柳钧咬着牙,转身就往宿舍走。他的行李还没拆开,就是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。他把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箱子技术资料往里一塞,拉链都快拉不上了,扯了半天差点崩开。
“柳工,真走啊?”赵师傅追过来,塞给他一个布包,里面硬硬的,“刚发的年终奖,一共五百块,你拿着应急。别嫌少,是这点心意。”
柳钧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,鼻子一酸:“赵师傅……”
“别说了,”赵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不轻,“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。你爹那边,我再劝劝,他就是嘴硬。”
柳钧点点头,背着登山包走出车间。路过办公室的时候,他看见柳石堂正蹲在地上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背影佝偻着,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。他心里揪了一下,脚步顿了顿,最终还是咬咬牙,走出了厂门。
三月的风还带着凉意,吹得路边的杨树叶子哗哗响,跟哭似的。柳钧站在厂门口,看着那块锈迹斑斑的“红星机械厂”牌子,突然觉得很茫然——他放弃了德国的工作机会,满怀憧憬地回来,难道就是为了被扫地出门?
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,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时,犹豫了半天,还是走了进去。从包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名片,按上面的号码拨了钱宏明的传呼。手指有点抖,连拨了两次才拨对。
没过几分钟,电话响了。
“柳工?怎么了?”钱宏明的声音带着点惊讶,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联系自己。
“我……我从厂里出来了。”柳钧的声音有点干涩,跟砂纸磨过似的,“我爸他……”
“明白了。”钱宏明没多问,语气很平静,“你在哪儿?我去找你。”
柳钧报了个附近的地址,挂了电话,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,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他掏出赵师傅给的布包,打开一看,里面全是皱巴巴的十块、五块,还有几张一块的零钱。他数了三遍,不多不少,正好五百块。这点钱,在上海连个像样的旅馆都住不了几天。
“柳工!”
柳钧抬头,看见钱宏明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过来了,车后座还绑着个保温桶,叮当作响。他停下车,从保温桶里拿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:“刚从早点摊买的,热乎着呢,赶紧吃。”
柳钧接过包子,咬了一口,滚烫的汤汁溅在舌头上,烫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。不是因为烫,是因为那口热乎气——在他最狼狈的时候,递过来的不是冷眼,而是两个热包子。
“跟你爸闹翻了?”钱宏明靠着自行车,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,嘴角带着点笑。
柳钧点点头,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:“他非要做仿冒轴承,我不同意。没辙。”
“那就不做。”钱宏明说得轻描淡写,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,“多大点事。”
“可厂里没钱了,账上就剩三万块。”柳钧苦笑,觉得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,“连买原材料都不够,更别说买镗床了。”
钱宏明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,翻了翻,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:“我问了汉斯,那批镗床可以分期付款,首付只要五十万。”
“五十万?”柳钧瞪大了眼睛,差点把嘴里的包子喷出来,“我现在连五千都拿不出来。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呢?”
“我可以先借给你。”钱宏明说得很自然,像是在说借块橡皮,“算投资,等你赚钱了再还。利息就按银行的来,不坑你。”
柳钧愣住了,看着钱宏明,像是第一次认识他。他们才见过两次面,这人竟然愿意借给自己五十万?这可不是五十块,是能在上海买套房的钱。
“你……你不怕我还不上?”
“怕什么?”钱宏明笑了,指了指他手里的包子,“连赵师傅都信你,我凭啥不信?再说了,我看过你的论文,知道你有真本事。比那些只会吹牛逼的强多了。”
柳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暖暖的。在德国留学的时候,他总被人问“你们中国能造出精密零件吗”,每次都要费尽口舌去解释。回国后,父亲骂他不切实际,工人觉得他是书呆子,只有眼前这个刚认识的陌生人,笃定地说“你有真本事”。
“宏明……”柳钧张了张嘴,想说谢谢,却觉得那两个字太轻了,根本承载不了这份信任。
“别煽情了。”钱宏明摆摆手,从车筐里拿出个地址条,“我帮你联系了个仓库,在城郊,以前是个小五金厂的车间,租金便宜,还能接三相电。你先把设备弄过去,咱们从零开始,不受那气。”
“那红星机械厂……”
“让你爸自己折腾去吧。”钱宏明的语气里带着点不屑,“等你做出像样的东西,他自然会明白。到时候说不定还得来求你。”
柳钧看着钱宏明,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不见了。他重重地点点头:“好!我干!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钱宏明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,扔给他,“仓库的钥匙,你先去看看。我下午去办贷款手续,争取下周就让汉斯发货。”
柳钧接过钥匙,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,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。这串钥匙,像是打开未来的钥匙。
“对了,”钱宏明像是想起了什么,挠了挠头,“你那个草图,能给我看看吗?就是你昨天画的那个,看着挺厉害的。”
柳钧赶紧从包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画着个奇怪的零件,线条歪歪扭扭的,还有好几处涂改的痕迹。
“这是……高耐磨轴承?”钱宏明眼睛一亮,跟发现新大陆似的,“你在德国研究的就是这个?用了陶瓷复合技术?”
“嗯,”柳钧有点不好意思,挠了挠头,“还没完善,想试试用陶瓷复合材料……说不定能行。”
“牛逼啊!”钱宏明拍了下手,差点把车筐里的保温桶震掉,“这个市场大了去了!矿山机械、冶金设备都用得上!柳工,你这脑子是咋长的?咋想出来的?”
被他这么一夸,柳钧的脸有点红,却忍不住挺首了腰板。这是他第一次,在别人眼里看到对自己技术的渴望,而不是怀疑。
“走,去仓库看看。”钱宏明骑上自行车,脚蹬子转得飞快,“我带你去,顺便商量下怎么改造车间。得弄个无尘区,不然精度上不去。”
柳钧把登山包甩到车后座,跳上去坐稳。自行车在柏油路上颠簸着,风里带着春天的味道,吹得人心里痒痒的。他看着钱宏明的背影,突然觉得,就算从零开始,好像也没那么难。
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时,钱宏明停了下来:“等会儿,我买点东西。”
他进去跟老板聊了几句,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旧黑板,还有一盒粉笔,灰扑扑的。
“干嘛用?”柳钧纳闷,这玩意儿能当零件用?
“记账啊。”钱宏明扛着黑板,笑得像个孩子,“咱们每赚一分钱,都写在上面,看着它一点点变多。等赚够了五十万,就把它涂掉,多带劲。”
柳钧看着那个掉漆的黑板,突然笑了。他好像能看到,不久的将来,黑板上写满了数字,车间里的镗床嗡嗡作响,他们生产的精密零件,被装上一台台巨大的机器,在全国各地运转。
那画面,真好。
自行车继续往前蹬,把红星机械厂远远甩在了后面。柳钧回头看了一眼,那个承载了他童年记忆和父亲期望的地方,此刻看起来灰蒙蒙的,像场该醒的梦。
他转回头,看着钱宏明的背影,突然觉得,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不是德国的工作机会,不是父亲的认可,而是一个能让他安安心心搞技术的机会,一个愿意相信他的朋友。
“宏明,”柳钧拍了拍钱宏明的肩膀,“等咱们的零件做出来,就叫‘腾飞’怎么样?”
钱宏明回过头,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,笑得一脸灿烂:“好!就叫腾飞!咱得让这名字,真的飞起来!”
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,带着远处工厂的汽笛声,像是为这个决定奏响的序曲。柳钧深吸一口气,觉得这口空气里,都带着金属和希望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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