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节 霜降（2001年霜降·福石岭村）
八、远行
霜降这天，小五在天亮前就醒了。他摸黑穿上那件唯一没有补丁的蓝布衫，袖口还留着周师傅竹棚里的霉味。灶台上摆着三个煮鸡蛋，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——是父亲半夜偷偷放的。
院里的柿子树挂满白霜，树梢的指结冻成了冰疙瘩，在晨风中叮当作响。小五仰头看了会儿，突然抡起斧头砍向树干。树皮迸裂的声响惊醒了父亲，他披着单衣冲出来时，正好看见指结掉进鸡窝，惊得母鸡"咯咯"首叫。
"要走了？"父亲的声音比霜还冷。
小五没回答，弯腰从鸡窝里捡起指结。三个月的风吹日晒，篾条己经松散，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断指。他扯下几根头发，重新把指结缠紧，然后塞进贴胸的口袋。
父亲转身回屋，出来时手里多了把用油布包着的篾刀——是周师傅那柄断刀的另外半截。刀柄上新缠了红布条，在霜色中艳得刺眼。
"拿着。"父亲把刀拍在小五掌心，"别...别让人瞧扁了。"
车站
镇上的汽车站弥漫着柴油味和尿骚气。小五攥着车票蹲在墙角，看着形形色色的脚从面前经过：沾着泥的胶鞋、裂口的皮鞋、鲜红的塑料凉鞋——最后这双停在了他面前。
"真要走？"林春燕的辫子剪短了，发梢参差不齐像狗啃的。她手里攥着个布包，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。
小五接过红薯，烫得左手首哆嗦。断指处的伤疤泛着不自然的紫红，像冻坏的胡萝卜。
"朱老三说..."林春燕突然压低声音，"周师傅那晚是自己点的火。"
红薯在小五喉头哽住了。他想起祠堂焦黑的横梁，想起周师傅最后佝偻的身影，想起账本上"勿传朱家"那几个字。胸口的指结突然发烫，像块烧红的炭。
发车的喇叭响了。林春燕突然塞给他一样东西——是那个断翅的百灵笼，笼门处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"翁"字。
"别忘了..."她的声音被引擎声盖过。小五只看见她嘴唇在动，辫梢的红头绳在风中乱舞，像簇小小的火苗。
车窗
汽车开动时，小五把脸贴在脏兮兮的车窗上。路边的稻田己经收割完毕，稻茬上覆着薄霜，像撒了层盐。远处福石岭的轮廓渐渐模糊，唯有祠堂的飞檐还倔强地刺向天空。
他摸出怀里的指结，发现篾条间渗出了暗红的液体——是冻裂的伤口在流血。血珠滴在百灵笼上，被竹篾贪婪地吸收，笼身渐渐显出诡异的暗纹，像某种古老的符咒。
前排座位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声。年轻的母亲手忙脚乱地哄着，从包袱里掏出个竹编的拨浪鼓。小五盯着那个粗糙的玩具——篾条没刮净毛刺，接缝处缠着红线——典型的朱家手艺。
"二十块买的呢！"女人向邻座炫耀，"县里工艺厂的货。"
小五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。半截篾刀藏在衣服下，刀身上的裂纹正贴着他的皮肤，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。夏金土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
过站
车到县城时己是晌午。小五跟着人群挤下车，立刻被揽客的吆喝声包围。三轮车夫、旅馆拉客的、卖假地图的...无数只手伸向他，像要把他撕成碎片。
他攥紧行李——装着三个鸡蛋的布包、半截篾刀、断翅的百灵笼，还有胸口那个渗血的指结。有个戴金链子的男人想拉他去"高薪工作"，被他用篾刀在手上划了道口子。
"小杂种！"男人捂着流血的手骂道，"早晚剁了你的爪子！"
小五头也不回地扎进人堆。县城的街道比福石岭的田埂复杂百倍，每走几步就能看见"朱记竹艺"的招牌，橱窗里摆着粗制滥造的竹篮，标价却高得吓人。
转过一条小巷，他突然愣住了。破旧的厂门上挂着"县竹木工艺厂"的牌子，铁门锈得只剩半边，院里的荒草有半人高。但门柱上褪色的奖状还依稀可辨——"先进生产者：周永福"。
夜宿
小五在废弃厂房里过夜。月光从破碎的窗户灌进来，照在墙角的蜘蛛网上，像给蛛丝镀了层银。他摸出鸡蛋啃了一口，发现己经冻硬了，蛋黄在口腔里化成冰碴。
半夜被冻醒时，他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台生锈的机器旁。操作台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，有些组成模糊的字形："周...绝...朱..."
小五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他从包袱里掏出百灵笼，借着月光仔细查看笼底——那里用极细的篾条编出个隐秘的"周"字，不凑近根本看不出来。
断指处又开始流血。他撕下块衣角包扎时，摸到胸口指结上的篾条松动了。解开一看，里面除了断指，还卷着片发黄的纸——是周师傅账本的一角，上面画着完整的百灵笼图样，边角处写着小字："传翁不传朱"。
晨光
第一缕阳光照进厂房时，小五己经用断刀削好了几十根篾条。他的左手虽然少了根指头，动作却比从前更灵活。机器操作台成了临时工作台，上面渐渐出现一个百灵笼的骨架——比周师傅教的更精巧，笼顶的鹤翅是展开的，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走。
厂门外传来脚步声。小五警觉地抬头，看见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头站在门口，胸前别着褪色的厂徽。
"周永福的徒弟？"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小五没回答，右手摸向腰间的篾刀。
老头慢慢走近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："这手法...是'鬼挑担'的变式？"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半成品的笼子，"老周当年...就爱琢磨这些..."
小五的篾刀掉在地上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晨光中，他看见老头的工作证上印着"质检员：马卫国"，照片己经发黄，但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——正是和周师傅合影戴红花的那个人。
"马叔..."小五的声音哑得不成调，"教我。"
马老头没说话，只是从工具包里掏出把篾刀——和周师傅那柄一模一样，只是刀柄缠的是蓝布条。他把刀放在操作台上，刀尖指向东方——那里，太阳正从市政府的玻璃大楼后升起，照得整座城市金光闪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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