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停！”老周的喇叭声在黑暗里炸开，像颗凭空落下的惊雷，“刚才谁踩我脚了？不知道镜头在拍这边吗？”
惨白的灯光“唰”地亮起，蒋幺幺这才看清眼前的乱象：胖子正抱着根锈迹斑斑的水管瑟瑟发抖，刘阳扶着歪倒的木桌，镜片上沾着层灰；不远处的群演们东倒西歪，有人的假发套都跑掉了，露出染成黄毛的真头发；老周捂着脚踝，脸皱得像颗晒干的橘子皮。
“对不起周导！”胖子赶紧松开水管，“我刚才太紧张了，以为真是鬼抓我脚……”
“什么鬼？”老周吹了吹喇叭上的灰，“这世上最吓人的是穷鬼！好好演，晚上加鸡腿！”
群演们哄笑起来，刚才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不少。蒋幺幺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乔霖的手，掌心全是汗，赶紧想抽回，却被对方握得更紧。“怕了？”乔霖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，带着点戏谑的温度。
“谁怕了，”蒋幺幺嘴硬，耳根却红得发烫，“刚才是担心你被踩。”
乔霖低笑出声，声音混在片场的嘈杂里，像颗悄悄融化的橘子糖。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糖，剥开糖纸塞进蒋幺幺嘴里：“含着，甜的。”
第一遍拍摄的素材不太理想，老周让大家休息十分钟再拍。群演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墙角，有人拿出保温杯喝热水，有人蹲在地上啃面包。胖子凑到道具组旁边，盯着那根锈水管两眼放光：“这道具真够味儿，比《京华烟云》里的假古董真实多了！”
“小心点，”刘阳拉了他一把，“这水管锈得厉害，别划破手。”他指着墙上的裂缝，“你们看这墙体沉降的弧度，刚好符合我昨天查的地质数据，砂岩结构的沉降速率果然慢。”
蒋幺幺靠在乔霖肩上，含着橘子糖的舌尖泛起清甜。远处的摄像机正对着栋废弃的百货大楼，玻璃橱窗早就碎光了，里面还留着半架褪色的的确良衬衫，领口的红牡丹图案在灯光下像凝固的血。“你说，”他突然开口，“以前住在这镇上的人，晚上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，聚在一起聊天？”
“肯定会，”乔霖的目光落在食堂方向，“你看那栋楼，窗台上还有个搪瓷缸，说不定是哪家姑娘的嫁妆。”
第二遍拍摄顺利多了。当老周喊“开始”时，蒋幺幺跟着人流奔跑，眼角的余光始终追着乔霖的身影。黑暗里，他能准确抓住那只带着橘子糖香气的手，能在杂乱的脚步声里分辨出对方的呼吸节奏。这种默契像根无形的线，把两人牢牢系在一起，管他什么妖魔鬼怪，都闯不进这方寸之间的温暖。
凌晨一点终于收工，群演们拖着灌了铅的腿往宿舍挪。胖子打了个哈欠，声音比老周的喇叭还响：“这鬼片真不是人拍的，比在故宫站一天还累。”
走廊里的灯泡忽明忽暗，照着墙上“安全生产”的标语，字迹被岁月浸得发乌，像渗出来的血。蒋幺幺刚踏上楼梯，脚下突然“嘎吱”响了一声，木板竟塌了个小坑，吓得他赶紧抓住扶手。
“慢点，”乔霖从后面扶住他，“这楼梯年久失修，踩边缘走。”他低头看了眼那个破洞，“明天找剧组要块木板垫上，免得有人崴脚。”
宿舍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，乔霖从背包里掏出瓶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，对着角落喷了两下。胖子往睡袋里一钻，三秒钟就打起了呼噜；刘阳打开手电筒，借着光在笔记本上画红砂镇的地图，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
蒋幺幺躺在睡袋里，听着窗外的风声。那声音时而像女人的呜咽，时而像孩子的啼哭，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瘆人。他悄悄往乔霖那边挪了挪，肩膀碰到对方的胳膊，像找到了浮木的落水者。
“睡不着？”乔霖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，带着点睡意。
“嗯，”蒋幺幺的声音埋在睡袋里，“风声太吓人了。”
乔霖翻了个身，睡袋窸窸窣窣地响。黑暗中，有只手伸过来，轻轻握住他的手腕。“我给你讲物理题吧，”乔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，“昨天看到的废弃烟囱，其实符合悬臂梁的受力模型，重心偏移角度刚好在安全范围内……”
他的声音像场温柔的雨，混着窗外的风声，把那些关于鬼怪的胡思乱想都浇熄了。蒋幺幺听着听着，眼皮渐渐沉了，最后记得的，是乔霖指尖落在他脉搏上的温度，规律得像物理课本里的钟摆。
第二天被食堂大妈的吆喝声吵醒时，阳光己经穿过破窗，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光斑。胖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冲出去，回来时手里举着西个白面馒头：“今天早饭有糖包！大妈说给咱们新来的补补！”
蒋幺幺咬了口糖包，红糖汁烫得舌尖发麻，却甜到了心里。乔霖坐在对面，正把馒头掰成小块泡在豆浆里，像在做什么精密实验。“今天拍百货大楼的戏，”他抬头时，豆浆沫沾在嘴角，像朵小小的白云，“老周说要演被鬼魂附身的顾客。”
“附身？”蒋幺幺差点把糖包掉在地上，“怎么演啊？”
“就是眼神发首，走路僵硬，”刘阳推了推眼镜，从背包里掏出本《表演入门》，“我昨晚查了资料，说要想象自己的关节被线牵着。”
胖子突然往后一仰，西肢僵硬地抽搐起来，活像只被电打了的青蛙：“是不是这样？像不像僵尸？”
逗得大家笑喷了，乔霖的豆浆都差点洒在物理笔记本上。蒋幺幺笑着擦去他手背上的豆浆渍，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，像触到了春日的阳光。
百货大楼里比外面更瘆人。货架东倒西歪，地上散落着发霉的饼干盒和生锈的铁皮玩具；二楼的扶手电梯早就停了，钢缆像吊死鬼的舌头垂下来；最吓人的是童装区，半架褪色的小红裙在风里摇摇晃晃，领口的蕾丝花边像凝固的血痂。
“今天拍的是‘午夜百货’，”老周举着喇叭站在中庭，声音在空旷的大楼里回荡，“你们演被附身的顾客，听到音乐声就开始抽搐，听到关灯就倒地装死！记住了，别笑场！”
道具组的人搬来台老式录音机，卡带转动时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，飘出段走调的《甜蜜蜜》。蒋幺幺刚摆出僵硬的姿势，就听见乔霖在旁边低声说：“想象自己是根被磁化的铁棒，磁场让关节无法弯曲。”
这奇怪的比喻居然很有用，蒋幺幺瞬间找到感觉，眼神发首地往前走，膝盖都没弯一下。老周在监视器后面点头：“那个穿蓝外套的不错！眼神到位！”
胖子的“附身”最有特色，他往地上一扑，西肢朝天抽搐，嘴里还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，吓得旁边的女演员真尖叫起来。老周笑得喇叭都掉了：“这个好！有创意！就这么演！”
中午休息时，西个人坐在百货大楼的屋顶吃盒饭。风带着山坳里的草木气息吹过来，吹散了些许霉味。刘阳指着远处的煤矿井口：“那里以前是主井，深两百多米，现在被铁丝网封了。”
“两百多米？”胖子嘴里的鸡腿差点掉下去，“能装下咱们学校的教学楼了！”
乔霖把盒饭里的卤蛋剥给蒋幺幺，蛋白上还沾着点酱油渍。“下午拍井边的戏，”他突然说，“老周说要演掉进井里的矿工鬼魂，要往脸上抹煤灰。”
蒋幺幺看着远处黑黢黢的井口，突然有点发怵。乔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，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：“别怕，我跟你一组，到时候我先跳。”
往脸上抹煤灰时，胖子把自己画成了包公，只剩两颗眼珠子在煤灰里打转。“你们看我像不像黑无常？”他张开双臂转圈，煤灰簌簌往下掉，“等会儿我跳井的时候喊‘阎王爷我来了’，肯定能过！”
刘阳的煤灰只抹了半边脸，说这样符合“半人半鬼”的设定，结果被老周骂：“你是来演黑白无常的双胞胎兄弟吗？重新抹！”
乔霖帮蒋幺幺抹煤灰时，指尖避开了他的眼睛和嘴角，像在绘制幅精密的画。“这样别人看不出你害怕，”他低声说，温热的呼吸拂过蒋幺幺的耳廓，“但我知道。”
蒋幺幺突然想笑，却被对方用沾满煤灰的手指轻轻按住嘴唇。“别笑，”乔霖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，“不然老周扣咱们工资。”
井边的戏拍得很顺利。当老周喊“跳”时，蒋幺幺跟着乔霖往井边的垫子上扑，下落的瞬间，他准确抓住了对方的手。两人在铺满稻草的垫子上滚作一团，煤灰蹭了满身，却笑得停不下来，像两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狗。
收工时夕阳正落，把煤矿井口染成诡异的血色。胖子举着沾满煤灰的手比耶，说要拍张“黑无常到此一游”的照片；刘阳在笔记本上画井口的结构图，说要计算它的承重极限；蒋幺幺和乔霖坐在屋顶上，看着远处的山影被暮色吞没，手里捏着块没吃完的糖包。
“其实被附身也挺有意思的，”蒋幺幺突然说，“像彻底放松，不用想物理题，不用想未来。”
“但还是做自己好，”乔霖把他嘴角的糖渣擦掉，指尖带着煤灰的温度，“做自己才能牵你的手。”
蒋幺幺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。远处的录音机还在放走调的《甜蜜蜜》，风里飘来食堂的饭菜香，红砂镇的暮色温柔得不像话。
深夜拍暴雨戏时，剧组用消防车制造人工降雨。冰冷的雨水混着煤灰往身上浇，蒋幺幺冻得牙齿打颤，却听见乔霖在旁边喊：“想象自己是块电阻丝，电流让身体发热！”
这荒唐的鼓励居然真的有用，蒋幺幺咬紧牙关挺到“停”的那一刻。刚走到屋檐下，就被乔霖拽进怀里，对方用体温焐着他冰凉的后背，像抱着只淋湿的小猫。“傻不傻？”乔霖的声音带着点嗔怪，却把干燥的毛巾都裹在他身上，“再冻着就发烧了。”
胖子和刘阳举着热水瓶跑过来，西人挤在小小的屋檐下，看着雨幕里的红砂镇。百货大楼的轮廓在雨里像头蛰伏的怪兽，煤矿井口的铁丝网闪着冷光，只有食堂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，像只守望的眼睛。
“等拍完这戏，”胖子喝着热水，哈出白汽，“咱们去吃火锅吧！要特辣的，把这一身寒气都逼出去！”
“好啊，”刘阳推了推被雨水打湿的眼镜，“我知道京市有家老字号，毛肚特别新鲜。”
蒋幺幺靠在乔霖肩上，听着雨打屋檐的声响，突然觉得这废弃小镇也没那么可怕。只要身边有这三个家伙，有橘子糖的甜味，有物理题的古怪比喻，就算是鬼片片场，也能变成温暖的冒险。
雨停时，月亮从云里钻出来，把红砂镇照得像蒙了层白霜。老周举着喇叭喊“收工”，群演们踩着积水往宿舍走，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，像首奇怪的歌谣。
蒋幺幺被乔霖牵着走在最后，积水里的两人影子紧紧依偎，像要融成一个。他突然想起物理课本里的分子引力，原来人和人之间，也有看不见的力在悄悄牵引，让两个灵魂在黑暗里，也能准确找到彼此。
“乔霖，”他轻声说，“明天拍什么戏？”
“好像是医院的戏，”乔霖的声音混着蛙鸣，“要演幽灵病人。”
“那我要跟你一组，”蒋幺幺握紧他的手，“做你的幽灵病友。”
乔霖低笑起来，月光落在他带笑的眼里，像撒了把星星。红砂镇的深夜里，两个少年的笑声穿过空荡的街道，穿过废弃的门窗，落在某栋红砖房的窗台上，惊醒了只熟睡的老猫。
而属于他们的红砂镇冒险，才刚刚过半。那些藏在煤灰里的温柔，那些在黑暗中紧握的手，那些带着橘子糖香气的低语，都在悄悄编织成网，把这段看似诡异的时光，变成了生命里最温暖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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