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下山
封刀峰通往山门的石阶，冰冷，漫长，如同垂落人间的铁索。伊换一的脚步落在石阶上，不疾不徐，每一步都带着刀锋嵌入鞘中的精准和沉凝。怀里的玄铁令牌，隔着粗布衣料，与紧贴腰侧的铁刀刀柄形成冰冷的对峙，仿佛两块相互排斥的寒铁，硌在胸口与腰间。
刚拐过第二条石阶的转角，山风裹挟着几缕刻意压低的、却带着明显戏谑的碎语，像毒蜂的嗡鸣，钻进耳廓。
“**啧！快看！是那个伊换一！**”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，带着发现稀罕物的兴奋。
“**嚯？他居然下来了？**”另一个声音接上，满是不可思议，“**不是说他长在封刀峰顶，天天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儿练他那几招劈柴刀法吗？**”
伊换一抬眼，目光掠过路旁那株虬结的老桂树。树荫下，几个穿着紫霄刀宗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，挤作一堆，目光像黏腻的蛛网，牢牢粘在他身上。其中一个圆脸少年，眼神闪烁，脖子缩了缩，用气声对同伴道：“**听…听说，墨长老让他下山了！**”
“**哈？！**”旁边一个身材高挑、下颌微扬的弟子嗤笑出声，那笑声像钝刀刮过石板，刺耳得很。“**‘小刀疯子’总算舍得挪窝了？**”他故意拔高了点声调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，“**整天板着张死人脸，活像谁刨了他家祖坟，欠了他八百辈子血债似的！除了抱着他那把破刀，劈来砍去，撩来刺去，还能干点啥？怪不得鬼见了都绕道走！**”
“**嘘——！**”圆脸少年紧张地扯了扯高个弟子的衣袖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带着惧意，“**你小声点！他师父可是墨尘长老！执法堂那位！**”
“**怕个鸟？！**”高个弟子甩开同伴的手，下巴抬得更高，一脸的不屑，声音反而更大了几分，像是专门要说给石阶上的人听。“**墨长老又怎么了？整个开阳帝国谁不知道，咱们紫霄刀宗有‘两大奇观’？**”他故意顿了顿，吊足胃口，“**一个，是执法堂里那位‘老刀疯子’，恨不得把自己焊在磨刀石上，见了活物就想拔刀比划，连山门外的狗多看执法堂两眼，他都嫌人家眼神不够敬畏！另一个嘛……**”他拖长了调子，目光斜睨着伊换一，满是轻蔑，“**就是咱们眼前这位‘小刀疯子’，蹲在鸟不拉屎的峰顶，十五年如一日，就练那几招连三岁娃娃都嫌枯燥的‘劈、砍、刺、撩’，哈！**”
旁边另一个瘦猴似的弟子立刻凑趣，怪声怪气地接话：“**就是就是！我可是听我三舅姥爷家的表兄的邻居说过，墨长老年轻那会儿才叫疯！为了找个能接他一刀的对手，能御刀追着人家横跨三个郡！最后愣是把人堵在自家山门口，一刀下去……啧啧，听说那山门牌楼，硬生生给劈成了两半！**”他边说边比划着劈砍的动作，引来同伴一阵压低的笑声。
“**所以啊！**”高个弟子总结陈词，声音带着夸张的嘲弄，“**上梁不正下梁歪！有什么样的师父，就有什么样的徒弟！一个老木头，一个小木头，都是没心没肺、无趣透顶的玩意儿！**”
尖刻的议论和嬉笑声，随着山风，肆无忌惮地灌入伊换一的耳中。
他的脚步，没有一丝停顿。目光平首地落在前方一级级延伸向下的冰冷石阶上，仿佛那些刺耳的言语，不过是掠过山岩的风啸，连他垂在身侧、紧贴着裤缝的手指，都未曾颤动分毫。
然而，在那冰封般平静的心湖最底层，一个念头，如同沉入深水的石子，无声地漾开一圈微澜：
**师傅。**
墨尘，确实是开阳帝国公认的“刀痴”。伊换一不止一次见过他练刀。在后山那座被劈砍得面目全非的试刀场，墨尘的身影快得如同融入刀光。一刀劈落，并非山崩地裂，而是极致的凝练与爆发！丈许厚的青石试刀桩，无声无息间，被一道细若发丝、却深不见底的漆黑裂痕贯穿。逸散的刀气，如同无形的剃刀，将旁边一株数人合抱的古松，瞬间削去半片苍翠的树冠，断口平滑如镜。他记得宗门大比那次，一个自视甚高的外门弟子，当众讥讽墨尘的刀法“古朴拙劣，毫无灵性”。墨尘只是沉默地走过去，拿起那弟子引以为傲的宝剑，用自己那柄乌沉沉的刀背，看似随意地在剑脊上轻轻一磕。
“叮——”
一声清越又短促的脆响。
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，从中断为两截，断口整齐得令人心悸。整个过程，墨尘甚至没有正眼看那弟子一眼。
他也曾在长老们休憩的亭外，听到过模糊的议论：
“墨师弟……唉，这一生，算是活在了刀锋上。”
“道侣？知己？都是虚妄。执法堂的卷宗？他怕是连自己掌管的刑律条款都懒得记全。”
“除了指点他那个同样古怪的徒弟练刀，其余时辰，不是在磨刀，就是在琢磨刀……刀就是他的命，他的魂，他的一切。”
“痴人……也是个孤家寡人。”
“……所以说嘛！上梁都歪到姥姥家去了，下梁还能指望它首溜？**呸！**”桂树下的哄笑声越发刺耳，带着一种廉价的优越感。
伊换一己经走到了山门。
两尊巍峨的巨石刀碑，如同沉默的巨人，分立两侧。刀身上深深镌刻的紫霄刀宗宗规铁画银钩，被无尽的风霜雨雪打磨得边缘模糊，字迹凹陷处积着深色的苔痕，透着亘古的沧桑与肃杀。
他抬脚，没有丝毫犹豫，一步跨过了那道无形的、隔绝峰顶与尘世的门槛。
身后那些尖锐的、带着恶意的议论声，如同被投入深涧的石子，瞬间被沉重的山门和呼啸的山风吞噬、隔绝，只余下一片模糊的、令人不快的背景杂音。
山风，从下方广袤的尘世迎面扑来，带着泥土的腥气、草木的蓬勃、市井的喧嚣，混合成一种陌生而浓烈的味道。
伊换一的手，下意识地按在了怀中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上。指尖传来的，依旧是刺骨的寒凉。齐肩的乱发被山下的风猛地掀起，凌乱地拍打着他刀削斧凿般冷硬、没有丝毫表情的脸颊。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，在迈出山门的那一刻，似乎被山下的风尘吹拂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、难以察觉的波动——比在封刀峰顶凝视虚空时，多了一线投向未知的、冰冷的清明。
下山了。
他沉默地，一步踏入了那片喧嚣而复杂的“万倍”天地。身后的石阶，迅速隐没在升腾的云雾中，如同被斩断的过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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