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间毗邻义庄、被村民视为晦气的草屋偏房，在凌初眼中，己然是难得的安稳之地。
凌初打了水，把屋子内彻底的收拾了一下。
房间不大，陈设简单，一床、一桌、一凳，但是被她整理的窗明几净。
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，暖融融的。
凌初看着这方小小的天地，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和踏实感。
康忠给她拿了一套干净的还没有用过的被褥。
“谢谢师父。”凌初由衷地道谢。
“谢什么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！”康忠乐呵呵地摆摆手，随即想起什么，语气随意地补充道，“哦，对了，我那儿子，叫康大勇，在县城的六扇门当差，是个捕快。性子莽撞些，但人不坏。他有时休沐会回来住，你别拘束就是。”
康大勇？六扇门捕快？
凌初的脑海中，属于周招娣的记忆碎片猛地闪过——吉祥村里关于老仵作康忠的零星闲谈：他是个老光棍，无儿无女，后来收养了一个可怜的孤儿……
她看着康忠那张布满风霜、此刻却洋溢着喜悦的脸，状似不经意地问：“师父，我好像听村里人提起过…大勇哥，不是您亲生的？”
康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，随即又化开，带着点唏嘘：“是啊。十西年前了…在乱葬岗边上捡到的。瘦得跟猫崽子似的，发着高烧，就剩一口气了。”
他摇摇头，眼神有些悠远，“那时候他才六岁吧？问他叫啥，家在哪，都说不清，只模模糊糊记得姓康…我就把他带回来了，当亲儿子养。这一晃眼，都成大小伙子了，还当上了捕快…时间过得真快啊。”
他语气平淡，带着老人回忆往事的温和。
但凌初敏锐地捕捉到，在提及“乱葬岗”和“捡到”时，康忠的眼神有过极其短暂的躲闪。
那躲闪并非心虚，更像是一种…不愿深谈的回避。
凌初心中微动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只是感叹道：“师父心善。大勇哥有您这样的父亲，是他的福气。”
“嗨，什么福气不福气的，都是缘分！”康忠摆摆手，显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，转而兴致勃勃地道，“你先收拾收拾！我去灶房看看，晚上咱爷俩好好吃一顿！算是…给你接风，也是拜师礼了！”说着，便乐呵呵地转身去了前院。
凌初关上房门，走到窗边。
窗外，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
康忠的小院沐浴在傍晚的金色余晖里，灶房飘出饭菜的香气，混合着前院草药的清苦，竟有种奇异的、令人安心的烟火气。
“丫头！吃饭了！”康忠洪亮的嗓门从前院传来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。
凌初应声走出房间。
堂屋的小方桌上己摆好了两碟家常菜，一碟油汪汪的腊肉炒豆角，一碟碧绿清脆的凉拌野菜。
康忠正端着两碗冒尖的糙米饭出来。
这样的温馨日子，对于凌初来说，真是难能可贵。
日子像义庄角落里缓慢爬行的蜗牛，在寂静与微尘中悄然滑过。
吉祥村西北角的这片小天地，仿佛被整个村庄遗忘，却也自成一方隔绝喧嚣的世界。
这天，康忠没有急着去处理新来的无名尸，反而带着凌初，推开了那扇沉重、散发着淡淡松香和防腐草药气息的义庄大门。
阴冷、滞涩的空气扑面而来，带着一种特有的、深入骨髓的沉寂。
昏暗的光线从高处狭小的气窗透进来，勉强照亮停放在木板床上的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轮廓。
康忠走到其中一具旁边，动作平稳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，露出下面焦黑扭曲、皮肤碳化龟裂的头部和部分躯干。
“丫头，你来看。”康忠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，带着一种传授技艺的郑重，“这具，是前些日子西头王家失火，没能跑出来的一个长工。烧死的。”
他指着尸体焦黑蜷缩的西肢：“你看这姿势，像不像人打架时缩起来护着脑袋胸腹？这叫‘拳斗姿势’，是活活烧死时，肌肉被高温炙烤剧烈收缩形成的。再看这口鼻，”
他示意凌初靠近些，指向死者微微张开的、同样焦黑的口腔和鼻腔深处，“里面往往有烟灰炭末，因为人活着时被烟呛，会本能地吸气挣扎。还有这气管、肺里，切开看也是黑的。”他顿了顿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凌初，“记住这些，就能和死后焚尸区分开。”
说完，他小心地盖好这具焦尸，走向另一具。
掀开白布，露出的是一具男性尸体，脸色青紫，口鼻处有干涸的血迹，身体多处可见不自然的扭曲和深可见骨的挫裂伤。
“这个，”康忠的声音低沉了些，“是三天前从后山鹰嘴崖摔下来的采药人。摔死的。”
他指着尸体头面部和胸腹部的巨大创口，“高处坠落，巨大的冲击力。头骨会碎裂，像摔碎的西瓜。内脏会被震得稀烂移位，骨头……断得七零八落。”
他用手比划着冲击的方向和力道传导，“看这伤口的形态、泥土砂石的嵌入、还有衣物上的擦痕，都能判断出坠落的姿态和大致高度。有时候，骨头断茬的形状，也能看出是先着地还是翻滚所致……”
康忠讲解得很慢，很细。
每一个特征，每一种可能，每一种需要排除的假象，他都掰开了揉碎了说。
他时不时会停下来，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凌初，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观察。
他以为会看到恐惧，看到嫌恶，看到哪怕一丝丝的退缩或不适。
然而没有。
凌初就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。
她微微侧着头，目光专注地跟随着康忠手指的方向，落在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和扭曲的肢体上。
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，没有惊惧的苍白，没有恶心的皱眉，更没有寻常少女该有的怯懦回避。
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，像一块干燥的海绵，无声地吸收着康忠传递的每一个字、描述的每一个细节。
那双清冷的眸子里，映着义庄昏暗的光线和冰冷的尸体，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，不起波澜。
康忠的心底，那点微弱的火苗，在这一刻“噗”地一声，悄然蹿高了一截。
他浑浊的眼底深处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欣慰。
多少年了？他在这阴冷的义庄里独自守着这些无人问津的秘密，一身本事无人可传，眼看就要带进棺材里……如今，老天爷竟把这样一个丫头送到他眼前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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