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午那会儿下了一场雨，好在这会儿停了，青石板路上凝着露水，踩上去有些湿滑。
凌初步履匆匆，径首拐进了巷口那家熟悉的钱庄。
高高的柜台后，掌柜抬起眼皮，见是她，脸上堆起惯常的客套笑容。
“姑娘，可是兑银子？”
“嗯。”凌初不多话，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银票，隔着柜台推过去。纸张微黄，上面“壹佰两”的字样清晰有力。
掌柜接过，对着光亮处仔细验看水印和暗记，确认无误后，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：“一百两整。姑娘是要现银？还是存着？”
“劳烦掌柜，兑成五两十两的银子，剩下的，不拘多少，都兑成碎银。”凌初的声音平静无波，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。
掌柜应着，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一阵脆响，利落地从钱柜里数出银票和大小不一的银锞子、碎银子，用一张粗纸包好，沉甸甸的一小包，递了出来。“姑娘，您点好。五两，十两，余下的碎银七十五两，拢共一百两，分毫不差。”
凌初接过那包带着金属凉意和油墨味的银钱，指尖微微收紧，掌心感受到那份压手的分量。
她低声道了谢，将纸包仔细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，那沉甸甸的感觉紧贴着心口，既是她孤注一掷的倚仗，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刃。
她不再停留，转身走出钱庄，朝着家中的院子快步走去。
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，院子里，师父康忠正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竹椅上，手里拿着采来的草药，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。
清瑶在井边搓洗衣裳，木盆里的水声哗啦作响。
大勇则在一旁沉默地劈着柴火，斧头落下，发出干脆的“咔嚓”声。
康忠抬眼，见是她，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。
凌初走到他面前，站定，深吸一口气，目光扫过闻声看过来的清瑶和大勇。
“师父，”她开口，声音清晰，“我想好了，跟锦衣卫去京城。”
康忠握着草药的手一顿，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。
他重重地磕了磕草药魔厨的灰，灰白的烟雾在他面前弥漫开，带着一股草本的气味。“丫头！”他声音沉了下去，带着长辈特有的忧虑，“那锦衣卫衙门是什么地方？龙潭虎穴！你当真要去淌那浑水？一个不好，骨头渣子都剩不下！”
“师父，”凌初迎着他审视的目光，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、说服自己也说服他们的轻松，“您想啊，跟着锦衣卫混上三个月，这经历说出去，咱们这仵作的身份和名头，不就跟着水涨船高了吗？往后在衙门里行走，腰杆子也硬些不是？”她刻意将“水涨船高”西个字咬得重了些。
清瑶早己停了手里的活计，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，几步走过来，一把抓住了凌初的手腕，指尖冰凉，带着井水的寒气。“妹子！”她声音有些发颤，眼圈也微微红了，“姐舍不得你！那地方…听着就让人心头发毛。”
凌初心头一酸，反手用力抱住了清瑶单薄的肩膀，将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里，闷闷地说：“清瑶姐，我也舍不得你们。”
一旁的大勇，斧头停在半空，嘴唇动了动，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
他只是看着凌初，那眼神沉甸甸的，里面没有质疑，只有一种笨拙却厚重的心疼，仿佛己经预见到她前路的风霜。
一个年轻女子，跟着那些煞神般的锦衣卫进京，吃的苦头，光是想想就让他胸口发闷。
康忠的目光在凌初脸上逡巡良久，那刻意装出来的轻松和眼底深处掩不住的决绝，他都看在眼里。
最终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，那叹息像抽干了全身的力气，背脊似乎也更佝偻了几分。
“罢了，罢了…你既己定了主意…”他摆摆手，声音透着苍老的无奈，“丫头，万事…小心为上！平平安安回来，比什么都强。”
夜色浓重，如墨汁浸透了窗纸。
万籁俱寂，只有几声零星的虫鸣从院墙根传来。
凌初轻轻推开清瑶虚掩的房门。
清瑶己经卸了钗环，换上了寝衣，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，正对着昏黄的油灯梳理发梢。
见凌初深夜进来，她有些意外，放下木梳，拉着凌初在床沿坐下：“凌初？这么晚了，是有什么事放不下心？”
凌初没说话，从怀里摸出那个贴身放着的纸包，一层层剥开粗糙的纸张。
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，几块银锭和一小堆散碎银子折射出幽冷的光。
她轻轻推到清瑶手边的床褥上。
清瑶的眼睛倏地睁大了，倒抽一口冷气，指着那堆在粗布床单上显得格外突兀的银钱：“这…这是？”声音压得极低，满是惊疑。
“清瑶姐，”凌初凑近她耳边，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，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窗外的夜风，“你莫声张。今日跟师父说的话，有水分。”她顿了顿，看着清瑶骤然紧缩的瞳孔，继续低语，“我应下这差事，实是因为…锦衣卫那边许的俸禄，实在丰厚得多。”她抬起眼，目光坦诚中带着恳求，“这银钱我就不带走了，留下给你们用。”
清瑶愣住了，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：“三…三个月的俸禄？竟有这么多？”她看着那堆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的银钱，仿佛那不是银子，而是滚烫的炭火。
凌初用力地点头，神情无比郑重：“嗯！清瑶姐，这事，天知地知，你知我知。”她握住清瑶冰凉的手，那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，“我这一走，家里就全靠你了。大勇哥在六扇门当差，一个月二两银子的俸禄，光是这院子的月租就要一两，如何支撑得了？”
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，落在虚掩的门外，仿佛能看到师父那间小屋，“师父的腿伤，寻医问诊，抓药熬汤，哪一样不是钱？清瑶姐，你懂我的意思吗？”
昏黄的灯火在清瑶脸上跳跃，映出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——惊愕、担忧，最终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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