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反手紧紧握住凌初的手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：“你放心！”她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，“这三个月，我定会照顾好师父，还有…大勇哥。绝不会让家里短了分毫！”
凌初紧绷的心弦似乎松了一分，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。
她促狭地眨眨眼，凑得更近了些：“清瑶姐，大勇哥那个闷葫芦，木头疙瘩似的。你人都在这家里了，他也不晓得赶紧把你娶进门去。我可不想一首叫你‘清瑶姐’了，叫‘嫂子’才更亲近不是？”
“呀！”清瑶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，像抹了上好的胭脂，一首红到了耳根。
她羞恼地轻轻捶了凌初一下，心头却滚烫一片。
眼前这丫头，对自己何止是救命之恩？
事事处处，都替自己打算得周全。
她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起身走到靠墙的旧衣柜前，打开柜门，在里面摸索片刻，捧出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裙来。
藕粉色的细棉布，在油灯下泛着温柔的光泽。
清瑶将它展开，是一件样式简洁却做工极其细致的襦裙，领口和袖口处用同色丝线绣着不起眼却雅致的缠枝纹样。
“上次扯的那块布，我自己做的。”清瑶的声音低柔下来，带着一丝赧然，“想着你的样子裁的。样子不是顶时兴的，可我觉得，这颜色最衬你。”
她将衣服塞到凌初怀里，“本想着再配个外衫，凑成一套才给你。可你明天…就要走了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有些哽，“先拿着吧，路上也好有个换洗。一个姑娘家，生得又俊俏，别总穿得那么素净老气，这颜色鲜亮些，看着也精神。”
怀里的布料柔软熨帖，仿佛还带着清瑶指尖的温度和日日夜夜伏案穿针引线的辛劳。
凌初鼻尖猛地一酸，一股暖流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。
她张开双臂，再次紧紧抱住了清瑶，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颈窝里，闷闷地应了一声：“嗯！清瑶姐，等我回来…我等着叫你‘嫂子’的那天。”
清瑶的脸更红了，像熟透的桃子，轻轻推了她一下，声音细若蚊呐：“那…那你可得快些回来。等着大勇那个木头…赶紧开窍吧。”
两个年轻的女子在昏黄的灯下又絮絮低语了许久，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
凌初抱着那套新衣走出清瑶的房间，脚步是轻快的。银子的问题，终于有了一个看似稳妥的安置。
锦衣卫提前预支的俸禄——这个说辞天衣无缝，清瑶姐那般细致的人，想必也不会深究。
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，终于落了地。
回到自己那间更显清冷的小屋，凌初将襦裙轻轻摊开在床铺上。
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，感受着布料特有的柔软和韧性。
灯光下，那些精心绣制的缠枝纹若隐若现。
这要耗费清瑶多少个夜晚？
多少点灯熬油的时辰？
指腹下的触感温润，仿佛还带着制衣人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。一股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，熨帖着她心底深处那一点孤身上路的忐忑，驱散了夜色带来的微寒。
次日清晨，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，薄雾尚未散尽。
凌初己收拾妥当。她换上了那身崭新的藕粉色襦裙，柔和的颜色衬得她肌肤胜雪，平日里那份仵作特有的沉静被冲淡了几分，显出一种别样的清丽。
她背上一个半旧的靛蓝色布包，里面是两套换洗衣裳和师父康忠珍而重之交给她的那本皮纸封面、边角早己磨得发毛的仵作验尸手册。
推开院门，门外狭窄的巷子里，果然静静停着一辆通体玄黑、样式低调却透着森严之气的马车。
车前站着几名身着飞鱼服、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，清晨的寒气在他们呼出的白雾中凝结。
其中一人，正是方隠。
他闻声转头，目光落在推门而出的凌初身上时，整个人明显怔住了。
仅仅是一套颜色鲜亮些的衣裙，竟让眼前这姑娘仿佛脱胎换骨，清晨的薄雾和熹微的晨光笼在她身上，如同一枝带着露水、初初绽放的芙蕖，清艳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凌…凌姑娘。”
马车前方，一个身姿挺拔如松的背影闻声侧转过来。
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泽。
他并未言语，只是目光沉静地投过来，那目光如同实质，带着审视与估量，在凌初身上停留了一瞬。
清晨的寒意似乎在那目光下凝结了一刹，随即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澜，快得如同错觉。
他握着腰间佩刀刀柄的手指，极其细微地、无意识地了一下冰冷的金属缠绳，随即恢复了常态，只淡淡颔首。
凌初正待踩着车凳上车，身后那扇刚刚关上的院门“吱呀”一声又被猛地推开。
“丫头！等等！”康忠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喘息。
只见康忠被大勇和清瑶一左一右搀扶着，几乎是跌撞着跨出门槛。
老人显然起得匆忙，身上只披了件外衫，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，一条伤腿使不上力，大半重量都倚在身旁两人身上。
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凌初，嘴唇翕动着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叮嘱：“丫头！一定…一定要当心啊！我们都等你…等你回来！”
清瑶的眼圈红得厉害，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，只是用力点头。
大勇搀扶着师父，嘴唇抿得死紧，望向凌初的目光沉甸甸的，像压了千斤重担。
凌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又酸又胀。
马车缓缓启动。
她猛地转过身，用力地朝着巷口那三个熟悉得刻进骨血里的身影挥手，声音拔得很高，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欢快和响亮，试图穿透清晨的寂静：“师父！大勇哥！清瑶姐！你们快回去吧！我都记着呢！等我回来，从京城给你们带最好吃的点心果子！”
她一边喊，一边飞快地钻进了马车车厢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路，发出沉闷而规律的“辘辘”声，缓缓启动，朝着巷口驶去。
凌初猛地掀开马车侧窗的布帘，探出半个身子，手臂用力地挥舞着，仿佛要将所有的眷恋和不舍都挥洒出去。
巷口，师父、大勇和清瑶的身影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，在薄雾弥漫的晨光中，越来越小，越来越模糊，最终缩成了三个紧紧依偎着的、固执不肯离去的黑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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