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再多言，转身走下监斩台。
玄色的披风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扬起一角，决绝而肃杀。
“大人，”凌初跟在他身后半步，低声问，“接下来……？”
陆泽脚步未停，只言简意赅：“回京。即刻启程。”
车轮碾过官道，将源泉县连同那场血腥的噩梦远远抛在身后。
尘土在车后飞扬，却掩不住车厢内压抑的沉寂。
凌初靠着车壁，闭着眼，脑海里却反复闪回刑台上杨思雨那张被烈焰重塑的脸，安生滚落的头颅，还有那句回荡在风里的“不得安生”……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，掌心那道被假山石划破、又被陆泽用手帕裹缠的伤口，隔着布帛传来隐隐的刺痛。
陆泽端坐对面，双眸微阖，似在养神。
他周身的气息冷硬如鞘中寒刃，隔绝了所有试图窥探的情绪。
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，填满了三日的路程。
三日后，夜晚时分来临前，巍峨的京城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。
高耸的箭楼在夕阳余晖中投下巨大的阴影，如同沉默的巨兽，吞噬着风尘仆仆的归人。
马车穿过喧嚣的城门洞，驶入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。
鳞次栉比的屋宇、熙攘的人流、空气中浮动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，与源泉县的血腥死寂恍若隔世。
马车并未驶向繁华的内城，而是七拐八绕，最终停在城西一片森严壁垒的建筑群侧门。
高墙深院，门楣上无匾无字，唯有门边持刀肃立的锦衣卫力士，昭示着此处的特殊——北镇抚司衙署。
凌初被一名沉默的校尉引着，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门禁，来到衙署深处一片相对僻静的房舍区。
这里显然是提供给低级属员或临时人员的居所。
她被带到其中一间房门前。
“凌姑娘，就是此处。”校尉躬身道，声音平淡无波。
推开门，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味和阳光气息的味道涌入鼻腔。
房间不大，陈设也极其简单，一床、一桌、一椅、一个粗木柜子。
但胜在干净整洁。
床上的蓝布被褥洗得发白，却叠放得棱角分明，桌面纤尘不染；地面像是刚洒扫过，还带着微微的湿痕。
窗外，一株老槐树的枝桠探进来，在暮色中投下婆娑的影。
凌初紧绷了几日的心弦，在这份意外的整洁与安宁中，微微松弛了一瞬。
她放下随身的小包袱，走到窗边。
窗外是个小小的天井，几间相似的房舍相对而立，寂静无声。
这里，便是她暂时的栖身之所了。
与指挥使陆泽那深不可测的威仪和源泉县的血雨腥风相比，这方寸之地的简单，竟让她生出一种脚踏实地的恍惚感。
她刚在桌边坐下，门外便响起了不轻不重的叩击声。
“凌姑娘？”是方隐的声音。
“方大人请进。”凌初起身开门。
方隐站在门口，并未进来。
他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靛青色棉布被褥，叠得方正厚实，散发着阳光晒透后的干燥暖意。
“凌姑娘，”他将被褥递过来，脸上是惯常的沉稳，语气却比在源泉县时缓和了些许，“这套是新的，刚从库房领出来。再有一个月多就入秋了，这京城的天入秋可就要天凉了，夜里寒气重。”
凌初有些意外，连忙接过。
棉布厚实柔软，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，带着熨帖的温度。“多谢方大人费心。”
方隐摆摆手：“不必客气。指挥使交代过，姑娘是随行办差的得力人手，衣食住行不可怠慢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，补充道，“这院子清静，都是咱们自己人。姑娘缺什么，少什么，或是觉着哪里不妥当，只管同我讲，或是跟门口当值的兄弟说一声也行。”
他的话语朴实，却透着一股北镇抚司内部特有的、不显山露水却实实在在的照应。
这并非客套，而是职责所在。
凌初心中了然，点头应道：“是，卑职明白。劳烦方大人了。”
“嗯。”方隐不再多言，颔首示意后便转身离去，脚步沉稳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。
房门关上，屋内重归寂静。
凌初将怀中那床崭新的、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轻轻放在床上。
靛青的布面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厚实温暖，与床上那套洗旧的蓝布被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她走到桌边，拿起火折点亮了桌上的油灯。
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，驱散了角落的黑暗，也将她清瘦的影子拉长，投在素白的墙壁上。
窗外，京城入夜的风开始有了力道，掠过老槐树的枝叶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像无数细碎的私语。
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桌上光滑的木质纹理，触感冰凉。
这房间太静了，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埃落下的声音。
源泉县假山石壁后绝望的敲击声、蔡文雪头顶蠕动的蛆虫、水晶棺中那具由不同女子残躯拼凑的“美人”、刑场上杨思雨泣血的诅咒、安生滚落的头颅……所有混乱血腥的画面，在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皂角清香的寂静里，反而更加清晰地翻涌上来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
她猛地吸了一口气，京城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，却压不下心口那股沉甸甸的滞涩。
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右掌上——那块素白的手帕依旧缠绕着，边缘隐隐透出一点干涸的暗褐色。
是她的血，或许也沾了些假山石壁的尘灰，以及那地狱暗室里污浊的气息。
陆泽当时为她包扎时那不容分说的力道，隔着布帛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微温。
凌初走到窗边，推开半扇木窗。
更深露重，带着寒意的秋风立刻灌了进来，吹得油灯火苗一阵猛烈摇曳。
她望向北镇抚司衙署深处那片灯火最为通明、也最为森严的区域。
重重屋宇的暗影之后，想必陆泽己置身于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核心之中。
户部蔡嵩。
这个名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一个能在千里之外遥控构陷、屠戮一县主官满门的朝廷大员。
他手中的权力，编织出的罗网，远比安生那疯狂病态的执念更加冰冷，也更加致命。
陆泽那句“回京再算账”的平静话语下，潜藏的是怎样深不可测的暗流与杀机？
京城的风，吹在脸上，己带了冰凉的凛冽。
这看似平静的北镇抚司院落，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而虚假的安宁。
凌初拢了拢衣襟，看着桌上那簇在风中顽强跳动、不肯熄灭的灯火。
风暴，才刚刚开始。
而他们，己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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