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，浓得化不开，沉沉压在京城巍峨的飞檐之上。
北镇抚司衙署深处，陆泽值房内的烛火却跳跃得异常明亮，将几道拉长的、凝重的影子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。
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惶急，打破了衙署深夜的寂静。
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，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气。
户部尚书蔡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官袍未换，风尘仆仆，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，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，写满了惊惶与一丝不敢深想的希冀。
“陆大人！本官听闻……听闻小女……”
蔡嵩的声音是嘶哑的，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值房内急切地搜寻，话音未落，便猛地顿住，凝固在烛光摇曳的角落。
那里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。
一身干净的粉色襦裙，是蔡文雪离家时最爱的颜色，此刻穿在那身影上却显得空空荡荡，衬得人愈发单薄。
最刺眼的是头上——一个宽大得几乎遮住整个肩膀的素色围帽，帽檐垂下的厚重纱幔，将她的头颅和面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，不留一丝缝隙。
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，只有纱幔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。
“雪儿？！”蔡嵩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瞬间涌上的狂喜，老泪瞬间夺眶而出，“我的儿！真的是你！你受苦了！”
他踉跄着就要扑过去，张开双臂，只想将失而复得的女儿紧紧拥入怀中。
然而，那粉色襦裙的身影却如同受惊的兔子，猛地向后缩去，动作僵硬而充满恐惧，甚至撞到了身后的椅背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
蔡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，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，化为一片茫然和更深的痛楚：“雪儿？是爹爹啊！是爹爹来接你回家了！别怕！别怕！”
他声音哽咽，试图安抚。
纱幔之后，沉寂了片刻。
终于，一个极其微弱、嘶哑得不似人声，如同砂纸摩擦般艰涩破碎的单音，艰难地挤出：
“爹……爹？”
“是……爹爹……”
这声音，尽管扭曲变形，但那一点点熟悉的尾音，如同钢针狠狠扎进蔡嵩的心脏！
是他的雪儿！真的是她！可这声音……这声音怎会变成这样？！
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。
陆泽一首冷眼旁观，此刻才缓缓开口，声音平静无波，却像冰锥刺入骨髓：“蔡大人，令千金此番归来，历经非人磨难。本官劝你，做好万全准备。”
蔡嵩猛地转向陆泽，方才的悲痛瞬间被一股暴戾的怒火取代，双目赤红，几乎要喷出火来：“是杨安？！是那个姓杨的狗东西！他…他敢如此虐待我蔡嵩的女儿？！本官要将他碎尸万段！”
他咬牙切齿，每一个字都淬着毒。
陆泽迎着他燃烧的目光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，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，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：“杨安？他自然罪该万死。不过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，锐利如刀锋，“蔡大人，杨安攀咬，说是你一手策划，助他构陷、屠戮源泉县前任县令满门，才让他得以坐上县令之位，进而有机会……‘照顾’令千金。”
“一派胡言！”蔡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狮子，厉声咆哮，官威凛凛，“此等丧心病狂之徒，临死反噬，恶意攀咬！陆大人明察秋毫，岂会轻信这等狂徒呓语！”
他试图用气势压人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角落那个纱幔笼罩、瑟瑟发抖的身影。
“自然。”
陆泽的声音依旧平稳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，却让蔡嵩的心沉得更快。
他不再看蔡嵩，目光落在那顶巨大的围帽上，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纱幔，“本官只知，令千金在杨安府中，所受之苦，非言语所能形容。能活着回来见你一面，己是苍天垂怜，不幸中的万幸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陡然转沉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蔡嵩心口，“蔡大人手眼通天，翻云覆雨，一年前挥出去的那把刀，可曾想过，兜兜转转，刀锋所向，最终伤的……竟是你捧在手心、视若珍宝的亲生骨肉？”
轰——！
陆泽的话语，如同九天惊雷，在蔡嵩脑中炸开！
那“刀锋最终伤的竟是你亲生骨肉”一句，首刺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不敢触碰的猜想！
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，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，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。
他死死盯着陆泽，又猛地转向角落的女儿，巨大的恐慌和急于求证真相的冲动彻底压倒了理智。
“雪儿！是爹爹！让爹爹看看你！为何要戴着这劳什子！”蔡嵩再也按捺不住，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，猛地朝蔡文雪扑去！
这一次，蔡文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吓呆了，竟忘了躲闪。
蔡嵩的手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，一把抓住了那顶宽大的围帽边缘！
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、混合着脓血、腐肉和药粉气味的恶臭，如同实质的毒气，在围帽被掀开的瞬间，猛地爆发出来！瞬间弥漫了整个值房！
蔡嵩的动作僵住了。
他脸上的急切、担忧、愤怒……所有表情都在这一瞬间凝固、碎裂、化为一片空白的死灰。
烛火跳跃的光芒，清晰地照亮了围帽下的景象。
曾经如云似瀑、令无数京城贵女艳羡的乌黑秀发，消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头顶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与深褐！
那并非完整的皮肤，而是腐烂溃败后勉强愈合、又被反复撕裂的疮疤！
有些地方，暗红发黑的腐肉尚未脱落，黏连着黄绿色的脓液，而最中央、最刺眼的位置——一大片森白的、属于人类头盖骨的轮廓，毫无遮掩地在空气之中！
边缘的皮肉萎缩卷曲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坏死状态，几只细小的、肉眼可见的白色蛆虫，正在那腐烂与骨头的交界处缓慢蠕动……
那张曾经倾国倾城、承载着蔡家所有骄傲的脸庞，此刻被头顶的惨状映衬得如同鬼魅。
曾经顾盼生辉的明眸失去了所有神采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惊惧，如同受尽折磨濒死的小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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