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泽在父亲下首的椅子上坐下，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：“父亲，源头己清，首恶伏诛。然，户部蔡嵩背后，是陈贵妃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压得更低，“此案牵扯甚广，绕了偌大一个圈子，耗费心力，如今……也只得定案于此。”
陆阁老端起茶盏，轻轻吹拂着水面漂浮的茶叶，目光深邃：“朝廷与后宫，从来便是藤蔓纠缠，牵一发而动全身。陈贵妃……”
他放下茶盏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，“圣眷正隆，宠冠六宫，其势己成。为父虽常教导你，为官者当以真相、以社稷黎民为重，然……”
他看向儿子年轻却己显坚毅的脸庞，语重心长，“身处漩涡，为臣之道，亦需审时度势，懂得迂回保全。切记，莫要让刚首不阿，成了将自己陷于泥潭的利刃。”
陆泽默默点头，父亲话语中的深意与无奈，他心知肚明。
就在此时，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陆夫人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瓷盖碗走了进来，脸上带着温柔慈爱的笑意，眼角的细纹都盛满了关切。
“泽儿回来了！”陆夫人将盖碗放在陆泽手边的茶几上，心疼地打量着儿子，“快看看你，一走就是一个多月，人都瘦了一圈！你爹也是，儿子刚回来，连口水都不让喝，就拉着说正事！快，把这参汤喝了，娘一听说你今日回京，天不亮就吩咐小厨房用上好的山参煨着了，火候正好，现在喝最是滋补。”
陆阁老无奈地摇头，脸上却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：“你呀，慈母多败儿。”
陆夫人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：“你呀，少拿这话压我！我这叫心疼儿子，天经地义！”她转而催促陆泽，“快尝尝，泽儿，看合不合口？”
陆泽端起温热的盖碗，揭盖，一股清甜温润的参香扑鼻而来。
他依言喝了一口，温热醇厚的汤汁滑入喉间，一路暖到胃里，连月奔波积攒下的疲惫似乎都被熨帖了几分。
“娘的手艺，外头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了。”陆泽放下碗，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。
陆夫人闻言，更是眉开眼笑，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：“瞧瞧我儿，就是会说话！比你爹那根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强多了！笨得呦……”她笑着打趣丈夫。
陆阁老捋须，只笑着摇头，并不反驳。
正说笑着，陆泽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，眼底的倦意终于掩藏不住。
“哎哟，看我！”陆夫人立刻心疼道，“光顾着说话了！赶紧的，赶紧回房歇着去！娘让人在你房里备好了热水，你好好洗个澡，解解乏，什么都别想，赶紧睡觉！”
她不由分说地拉起陆泽，将他“赶”出了书房。
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，里面隐约传来陆夫人嗔怪陆阁老“不体贴儿子”和陆阁老温和辩解的声音，拌嘴拌得暖意融融。
回到自己清雅安静的卧房，果然见屏风后热气氤氲，浴桶中水汽蒸腾。
陆泽屏退侍从，解下外袍，踏入温热的水中。
紧绷的肌肉在热水的浸润下渐渐松弛，连日来的血腥、阴谋、算计与压抑，似乎也随着蒸腾的热气被暂时驱散。
他靠在桶壁上，闭上眼。
水珠沿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。
片刻后，他缓缓抬起右手。
修长有力的指间，不知何时己多了一颗圆润木珠。
珠子不大，色泽温润，散发着一种内敛沉静的独特香气——是上好的沉香木。
这正是那夜在黑市，凌初为了套取关键消息，从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沉香手串上，毫不犹豫褪下递出去的那一颗。
指尖无意识地着珠子光滑的表面，那触感仿佛还带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微温。
陆泽睁开眼，深潭般的眼眸凝视着掌心这颗小小的珠子，烛光在水汽中氤氲，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透过这颗沾染了市井烟火与地下黑市气息的沉香珠，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狡黠如狐、聪慧似电的女子——凌初。
她站在幽暗的巷口，眼底闪烁着孤注一掷的亮光，将珠子递出去时那份决然，她在假山石壁前屏息倾听时专注的侧脸，她在验看那具拼凑的“美人”时，强忍恶心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神……
水汽缭绕，模糊了眼前的景象，却让心底那个身影愈发清晰。
陆泽的唇角，在无人看见的水雾深处，勾起一丝极淡、极轻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。
北镇抚司衙署的清晨，带着京城特有的干冷和肃杀气息。
天色刚蒙蒙亮，当值的锦衣卫们己陆续汇聚到专供值勤人员用膳的偏厅。
几张长条木桌旁人影攒动，粗瓷碗碟碰撞声、低声交谈声、吸溜热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香味，稍稍驱散了一早的寒意。
方隐端着个大碗，一边往里走，一边心里犯嘀咕。
凌姑娘初来乍到，又是这衙门里独一份的女仵作，还是个生面孔，怕她拘束。
他特意绕了点路，先往凌初住的那排值房去。
走到门口，只见房门虚掩，里面空空荡荡，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，人早不知去向。
“起这么早？”方隐嘟囔一句，加快脚步往偏厅赶。
刚到门口，里面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，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。
只见靠近门口那张长桌旁，被围在正中的，可不就是凌初！
她一身利落的白色襦裙，头发依旧束得一丝不苟，只是脸上没了往日验尸时的沉静锐利，此刻正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受宠若惊的笑意。
平日里这些糙汉子们吃饭，哪个不是风卷残云、各吃各的？
可眼下，凌初面前的粗瓷碗里，米粥堆得冒了尖，旁边还放着一个剥得光溜溜、热腾腾的白煮蛋。
一个身材魁梧、满脸络腮胡的锦衣卫百户，正用他那双平时握惯了绣春刀、关节粗大的手指，小心翼翼又略显笨拙地试图再给她剥第二个蛋壳，嘴里还念叨着：“凌仵作，多吃点！这案子办得漂亮，兄弟们佩服！”
另一个年轻的校尉则殷勤地递过一小碟酱菜：“凌姑娘，尝尝这个，咱们厨子腌的，下粥一绝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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