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声“师尊”，像一根羽毛，轻轻地、却又带着千钧之重，落在了沈忘尘的心湖上，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。
他抱着怀中之人，僵在了原地。
这是万年以来，厉九渊第一次，用这样不带恨意、纯粹依赖的语气，呼唤自己。
即便，这只是醉后的无心之语。
沈忘尘的心，在那一瞬间，软得一塌糊涂。他低下头，看着那颗在自己怀中安然沉睡的脑袋，看着那柔软的发丝蹭着自己的衣襟，一股巨大的、酸涩的暖流，从心脏的位置，瞬间涌向西肢百骸。
他迈开脚步，动作轻柔得仿佛抱着一件稀世的、一碰即碎的琉璃。他将厉九渊抱到床榻前，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，为他脱去外袍和靴子，拉过被子，仔细地盖好。
整个过程，他都屏着呼吸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静静地站在床边，看着那张在昏暗烛光下显得格外无害的睡颜，久久没有动。
他想，就这样看着，看到天荒地老，似乎也不错。
然而，这份短暂的宁静，很快便被打破。
“醉生梦死”不愧是仙门烈酒之首。它不仅仅是让人醉倒，更能激发饮者体内最深处的灵力本源，使其彻底失控。
对于寻常修士，这或许是一场机缘。
但对于身负“蚀骨魔煞体”的厉九渊而言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。
只见厉九渊原本还算安稳的睡颜，渐渐染上了一层痛苦的潮红。他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，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，额角上，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一股狂暴而混乱的魔气，以他的身体为中心，猛地爆发开来！
那魔气漆黑如墨，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戾气息，在小小的卧房内横冲首撞，将桌椅卷得东倒西歪，墙壁上都开始浮现出被侵蚀的黑色裂纹。
沈忘尘脸色一变。
他知道，这是厉九渊体内的魔气，被酒力催化，开始二次暴走了。若不加以引导，轻则经脉尽断，重则爆体而亡！
他没有丝毫犹豫，一步上前，并指如剑，在周身布下数道隔音和防御结界，防止这里的异动惊扰到外界。
然后，他坐到床沿，伸出那只骨节分明、曾执剑斩落过无数妖邪的手，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，轻轻覆上了厉九渊滚烫的额头。
“别怕，我在这里。”他低声说道，也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，还是说给自己听。
一股至纯至净的、带着冰雪气息的九天纯阳仙力，从他的掌心，缓缓渡入了厉九渊的体内。
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，甫一接触，便在厉九渊的经脉中，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战。
狂暴的魔气，如同一头脱缰的黑色野马，在他的西肢百骸中疯狂冲撞，要将一切都撕成碎片。而沈忘尘的仙力，则如同一条冰凉而坚韧的锁链，精准地追逐、包裹、安抚着那股力量，试图将它重新纳入正轨。
这是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拉锯战。
沈忘尘的脸色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，变得苍白。他的额角，也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，顺着他完美的下颌线，缓缓滑落，滴入衣领之中。
他的道心早己破碎，每一次动用本源灵力，都无异于在凌迟自己的神魂。
可他看着床上那个痛苦挣扎的少年，眼神中没有丝毫的退缩。
痛吗？
当然痛。
可这种痛，又如何比得上他千年来，日日夜夜思念着这个人，却连他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的、那种蚀骨噬心的痛。
只要能让他好好的，哪怕要他现在就魂飞魄散，他也甘之如饴。
在沈忘尘不计代价的灵力输送下，厉九渊体内那股狂暴的魔气，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。
高烧，也开始缓缓消退。
然而，身体的危机解除了，神魂深处的梦魇，却刚刚拉开序幕。
“醉生梦死”，醉的，是今生。浮现的，却是前尘旧梦。
在深度的昏迷与梦境中，那些被他遗忘的、属于九幽魔尊厉九渊的记忆碎片，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。
他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。
花海中，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清冷仙人，正对着他舞剑。剑光清冽，人影绝尘。他记得，他那时笑着对那人说：“沈忘尘，你这剑舞得真好看，像是要飞升了。”
而那人停下剑，回头看他，喜欢超吹的凌云彻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、温柔的笑意：“我的道，在你这里，如何飞升？”
画面一转。
是尸山血海的战场。他为了救那个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击而重伤的仙人，不惜屠戮千里，从妖皇手中，抢来了唯一的圣药。他抱着怀里气息奄奄的人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。
他又看到了忘尘殿的屋顶。
那人靠在他的肩上，指着天上的星辰，对他说：“阿渊，你看，那颗星星，像不像你？”
他问：“哪里像？”
那人说：“又亮，又霸道，好像整个夜空，都该是它的。”
甜蜜的，痛苦的，温柔的，惨烈的……
无数的片段，像走马灯一般，在他的脑海中飞速闪现。
最终，所有的画面，都定格在了昆仑之巅。
定格在那个他曾最信任、最深爱的人，用那双曾为他舞剑、为他抚琴的手，将一柄冰冷的仙剑，毫不留情地，送入自己心脏的瞬间。
那刺骨的痛楚，那被背叛的绝望，是如此的真实，如此的深刻！
“呃……啊！”
床上的厉九渊，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，身体猛地抽搐起来，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，仿佛想要抓住什么，又像是在推开什么。
“为什么……沈忘尘……为什么！”他在梦中，发出了绝望的质问。
沈忘尘的心，被这声嘶吼狠狠地刺痛了。
他知道，厉九渊梦到那个时候了。
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，将自己的灵力一遍遍地渡过去，试图用自己真实的温度，去安抚他梦中的冰冷。
“别怕……我在……”
或许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，厉九渊的挣扎渐渐平缓了下来。
他的梦境，似乎也从那最痛苦的一幕，跳跃到了别的时空。
他的眉头舒展开来，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、满足的微笑。
突然，他那只被沈忘尘握着的手，猛地收紧，反客为主地，抓住了沈忘尘的手。
然后，在沈忘尘彻底屏住呼吸的注视下，厉九渊的嘴唇动了动，用一种带着浓浓眷恋与依赖的、含糊不清的语气，喊出了一个尘封了千年，沈忘尘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再也听不到的昵称。
“忘……忘尘……”
不是那个代表着师徒名分的、疏离的“师尊”。
也不是那个代表着知己身份的、客气的“沈忘尘”。
而是“忘尘”。
是万年之前，在那片血色花海中，在那片璀璨星空下，那个骄傲张扬的九幽魔尊，在与他最亲密无间时，才会使用的、独一无二的专属爱称。
轰——
沈忘尘的大脑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，一片空白。
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，彻底静止了。
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道心碎裂处，传来了不堪重负的悲鸣。
万年的孤寂，万年的悔恨，万年的思念，万年的等待……所有被他用冰雪强行压抑在神魂最深处的情感，都在这一刻，如同决堤的洪流，瞬间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……还记得。
即便转世，即便重来，即便忘了所有，可是在神魂的最深处，他依然记得。
记得这个，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名字。
沈忘尘再也控制不住，那双万年来从未有过波澜的、清冷如月的眼眸中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滚烫的水汽。
他看着床上那个还在梦中呢喃着自己名字的少年，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，看着这个他寻了千年、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一种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情感，攫住了他。
他俯下身，缓缓地，缓缓地，靠近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。
最终，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，将一个极轻、极轻的吻，印在了厉九渊汗湿的额头上。
那个吻，不带任何。
它只是一个迟到了一千年的道歉。
一个饱含了无尽思念的问候。
一个在绝望中，看到了唯一星光后，最卑微的感谢。
阿渊，欢迎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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