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7年的南京冬晨，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冷。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窗棂上凝着薄霜，将远处紫金山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蓝。沈书瑶站在讲台上，身上那件藏青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，她却依旧挺首了脊背，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：“‘岂曰无衣？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，修我戈矛，与子同仇。’——大家再读一遍。”
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二十几个学生，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姑娘，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，眼神里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惶恐。前排的林薇薇攥着课本的手指泛白，声音发颤：“岂曰无衣……与子同袍……”她的话音未落，窗外突然传来“嗡——”的闷响，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在云层里咆哮。
“是飞机！”不知是谁低喊了一声，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。女孩子们慌乱地起身，桌椅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。沈书瑶伸手按住讲桌，掌心沁出冷汗，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：“都别慌，按演习的规矩来，弯腰，护着头，跟着李玛丽小姐去防空洞。”
讲台上的座钟滴答作响，指针指向七点一刻。就在十分钟前，她还在给学生们讲解《秦风·无衣》里的家国情怀，说这首诗里藏着先秦将士的热血。可现在，那些激昂的字句在头顶盘旋的敌机轰鸣声里，显得格外苍白。
美国教师李玛丽快步从走廊跑进来，她金发碧眼，穿着一身卡其色工装，嗓门洪亮：“孩子们，快！动作快！防空洞在图书馆后面的地下室，记住不要跑散！”她的中文带着浓重的纽约口音，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安抚力——在这座越来越危险的城市里，“美国人”的身份暂时还是一层护身符。
沈书瑶跟着人群往门外走，眼角的余光扫过讲台角落的藤箱。那里面装着父亲沈敬之的手稿，有他研究了一辈子的“金陵织法”图谱，还有几本加密电报的笔记。父亲三个月前在淞沪会战中作为密码专家殉职，临终前只来得及托人带回这个藤箱，说“里面的东西比命重”。
“书瑶老师，快走啊！”林薇薇拉着她的胳膊，脸色惨白。沈书瑶咬了咬下唇，突然挣开她的手：“你们先去，我回宿舍拿点东西。”
“不行！太危险了！”李玛丽立刻拦住她，“宿舍在东边，离轰炸区更近！”
“是我父亲的遗物，”沈书瑶的声音有些发紧，“他……他不在了，那些东西不能丢。”她知道此刻回宿舍是拿命去赌，但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总在眼前晃——他伏案研究时，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一株倔强的老松，嘴里反复念叨：“织锦的经纬能藏花纹，文字的排列就能藏军情……”
李玛丽看着她眼底的执拗，叹了口气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制的十字架：“拿着，上帝会保佑你。快去快回，我们在防空洞门口等你十分钟。”
沈书瑶接过十字架攥在手心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。她转身往东侧宿舍楼跑，棉鞋踩在结霜的石板路上，发出“咯吱”的轻响。校园里的法国梧桐叶子早就落光了，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灰紫色的天空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，混杂着清晨的草木气息，诡异得让人窒息。
宿舍在三楼，门是老式的铜锁。她颤抖着掏出钥匙，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。推开门，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。藤箱就放在靠窗的书桌上，旁边还摆着父亲的老花镜和一本翻烂了的《诗经》。她一把抱起藤箱，箱子比想象中沉，棱角硌得胳膊生疼。
就在她转身要走时，窗外突然闪过几道刺眼的光。紧接着，“轰隆——”一声巨响，整栋楼剧烈摇晃，墙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。她被震得撞在门框上，藤箱脱手摔在地上，里面的手稿散落出来。
“咳咳……”她呛得咳嗽起来，抬头时，看见玻璃窗己经碎了，寒风卷着碎玻璃碴灌进来。更让她浑身冰凉的是，三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士兵正站在窗外的走廊上，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寒光。
为首的士兵留着八字胡，眼睛像狼一样盯着她，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。沈书瑶听不懂，但那眼神里的贪婪和凶狠，让她瞬间想起报纸上关于日军暴行的报道。她下意识地蹲下身，想把散落的手稿拢起来，手指却被一张织法图谱的边角划破，血珠滴在泛黄的宣纸上，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红梅。
“花姑娘！”另一个年轻士兵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喊道，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。沈书瑶猛地往旁边一躲，怀里紧紧抱住那本《诗经》——父亲在扉页写的“诗三百，思无邪”，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胸口。
她被两个士兵架起来，胳膊被拧得生疼。那个八字胡军官捡起地上的手稿，随意翻了翻，又嫌弃地扔在地上，用军靴碾了碾。沈书瑶看着父亲的心血被践踏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，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。
“带走！”八字胡军官挥了挥手，语气不容置疑。
沈书瑶被拖拽着走出宿舍，楼道里传来其他女生的尖叫和哭喊。她看见李玛丽被一个士兵推搡着，金发凌乱，却还在大喊：“她们是学生！受美国保护！”可士兵们根本不理会，刺刀首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。
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沈书瑶最后看了一眼那间教室的方向，仿佛还能听见姑娘们读“与子同袍”的声音。只是现在，她们连一件蔽体的衣衫，都快要保不住了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9BW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