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车的帆布篷破了好几个洞,寒风像刀子一样往里灌。沈书瑶被挤在十几个女人中间,膝盖顶着前面人的后背,连弯腰都做不到。她的旗袍下摆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露出的小腿冻得发青,怀里的《诗经》被体温焐得温热,边角却己经被汗水浸得发皱。
“姑娘,你还好吧?”旁边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。沈书瑶侧过头,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人,三十岁左右,脸上沾着灰,眼神却很清亮。她的护士帽早就没了,头发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挽着,红绳的末端还系着个小小的银铃铛,只是此刻一动不动。
“我没事,”沈书瑶的声音沙哑,“你是……护士?”
“嗯,我叫白蕙兰,鼓楼医院的。”女人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,“早上医院被炸了,我带着伤号转移,没跑掉。”她顿了顿,指了指沈书瑶怀里的书,“还带着这个?”
“是我父亲的。”沈书瑶把书往怀里紧了紧。
白蕙兰没再追问,只是悄悄往她身边靠了靠,用自己的肩膀挡住风口:“别说话了,保存点力气。不知道要被拉到哪里去,但活着总是好的。”她的手在帆布篷的阴影里伸过来,轻轻握住了沈书瑶的手。她的手心很暖,带着消毒水的味道,那点温度像星火一样,让沈书瑶冻得发僵的手指稍微有了点知觉。
卡车颠簸着往前开,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和爆炸声。偶尔能从帆布的破洞里看到外面的景象:中山路两旁的店铺大多着了火,木质的招牌在火焰里扭曲变形,“绸缎庄”“茶叶铺”的字样烧成了黑炭。路边躺着许多尸体,有穿着军装的士兵,也有穿着棉袄的老百姓,姿势扭曲,像被踩坏的木偶。
“看,是孙中山先生的铜像……”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。
沈书瑶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,心脏猛地一缩。新街口广场中央,孙中山先生的铜像依旧矗立着,只是底座周围围了一群日本士兵。他们正把十几个平民赶到铜像前,其中有老人,有孩子,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。
“砰!砰!砰!”几声枪响接连响起,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沈书瑶看见那些平民一个个倒下去,鲜血染红了铜像下的青石板。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倒下时,婴儿突然哭了起来,声音凄厉。一个士兵走过去,举起枪,又是一声枪响,哭声戛然而止。
卡车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女人们压抑的啜泣声。沈书瑶死死咬着嘴唇,首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。她想起父亲说过,南京是六朝古都,每一寸土地下都埋着文脉。可现在,文脉断了,只剩下杀戮。
白蕙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沈书瑶看懂了她的口型——“别看”。她闭上眼睛,可那些画面却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,铜像上的铜绿在夕阳下泛着冷光,像凝固的血。
不知过了多久,卡车慢慢停下了。帆布篷被掀开,刺眼的光线让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。
“下来!都下来!”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站在车下,用生硬的中文喊道。她看起来三十多岁,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,嘴唇红得像血,眼神却冷得像冰。她的和服是深蓝色的,上面绣着几朵金线牡丹,在这满目疮痍的地方显得格外刺眼。
女人们被驱赶着下车,脚刚沾地,就有人踉跄着差点摔倒。沈书瑶扶了一把,才发现自己的腿己经麻得失去了知觉。
“我叫金顺姬,”和服女人抱着胳膊,目光像扫货物一样扫过她们,“从今天起,你们就在水月轩做事。听话,有饭吃;不听话……”她没说下去,只是指了指旁边一间挂着“惩戒室”牌子的小木屋,木门上隐约能看见暗红色的污渍。
水月轩看起来像是以前的富贵人家宅院,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,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己经生锈。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,水面结着薄冰,旁边种着一棵梅树,枝桠光秃秃的,连一片叶子都没有,更别说花了。沈书瑶盯着那棵梅树看了一眼,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也有一棵,每到冬天就开满红梅。
“编号!”金顺姬身后的两个日本兵搬来一个木牌,上面挂着一串写着数字的布条。“一个个过来领,以后你们就只有编号,没有名字。”
第一个女人颤抖着拿起“1号”的布条,刚要系在胳膊上,就被金顺姬一把夺过来,扔在地上:“脏死了!去井边洗干净手再拿!”
女人们排着队去井边洗手,井水冰得刺骨。沈书瑶洗完手,拿起“17号”的布条系在袖口。白蕙兰站在她后面,领了“18号”,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。
“进去换衣服!”金顺姬指了指正屋,“五分钟后出来集合,谁耽误了,就去陪佐藤中尉。”
提到“佐藤中尉”,旁边一个看起来早来几天的女人打了个寒颤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沈书瑶的心也沉了下去,她能感觉到,这个名字代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。
走进正屋,一股浓重的脂粉味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。屋里摆着十几个木柜,每个柜子里都放着几件和服,颜色艳丽,料子却很粗糙。沈书瑶随便拿起一件,发现领口处有干涸的血迹。
“快换吧,”白蕙兰拿起一件淡粉色的和服,低声说,“别惹金顺姬不高兴,她是朝鲜人,跟着日本人做事,心狠着呢。”
沈书瑶点点头,脱下身上的旗袍,换上和服。腰间的腰带勒得她喘不过气,布料摩擦着被冻得生疼的皮肤,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。她把《诗经》悄悄塞进和服的内袋,手指触到扉页的字迹,突然想起父亲教她认第一个字时的样子——他握着她的手,在宣纸上写“瑶”,说“美玉为瑶,希望我的女儿能像玉一样,有风骨,不蒙尘”。
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口的哽咽。镜子里的自己穿着陌生的和服,袖口系着“17号”的布条,眼神里的惶恐还没散去,却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倔强。
五分钟后,所有女人都站在院子里。金顺姬点了点人数,突然走到沈书瑶面前,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。沈书瑶的心跳得飞快,手心全是汗。
“你,以前是做什么的?”金顺姬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审视。
“学生。”沈书瑶挺首了脊背。
“学生?”金顺姬笑了笑,那笑容里没有温度,“读过书?认识字?”
沈书瑶没说话,算是默认。
“有意思,”金顺姬拍了拍她的脸,指甲划过她的下巴,“佐藤中尉最喜欢有文化的女人了。”她说完,转身对所有人喊道:“记住了,在这里,你们什么都不是,只是工具。谁要是敢耍花样,这院子里的梅树,正好缺肥料。”
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,打着旋儿掠过梅树的枯枝。沈书瑶看着那棵枯死的树,突然觉得,她们这些人,就像这梅树一样,被连根拔起,扔在了这片冰封的地狱里。只是她不知道,这棵树底下,是否还藏着一丝春天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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