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台的化妆间比外面更冷。窗户被人用木板钉死了大半，只在角落留了道巴掌宽的缝隙，透进一缕惨白的天光，刚好照在蒙着灰尘的穿衣镜上。那面曾经能映出鬓边每根发丝的黄铜镜，如今裂成了蛛网状，裂纹里卡着几片干枯的胭脂，像是凝固的血。柳如烟坐在镜前的藤椅上，背对着门口，肩膀还在因为刚才的嘶吼微微起伏。她刚才被佐藤推搡着搡进后台，额头磕在镜台上，现在那里鼓起个青紫色的包，渗着血丝。
“咔哒”一声，门被人从外面推开。柳如烟猛地回头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碎裂的三弦弦轴，摆出防御的姿态。看清来人是白蕙兰时，她才松了口气，弦轴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白蕙兰反手锁上门，快步走到她身边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：“刚从后厨摸的，红糖糕，还热乎。” 她的左脸高高肿起，嘴角破了，说话时牵扯着伤口，疼得皱起眉。“你刚才太冒险了，佐藤那老东西，杀人不眨眼的。”
柳如烟拿起一块红糖糕，咬了一口，甜腻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，却压不住舌根的苦涩。“不冒险，情报传不出去。” 她含混地说，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——裂镜里的人影被拆成了七八块，每一块都在扭曲、晃动，像极了他们支离破碎的情报网。“书瑶走了？”
“走了，从后巷的狗洞钻出去的。” 白蕙兰往镜台角落挪了挪，那里堆着几件换下来的戏服，散发着樟脑和霉味。“我刚才故意撞翻公文包，看见地图上标着‘16师团’，还有‘扫荡’的字样，跟书瑶破译的对上了。” 她压低声音，指尖在镜台上画了个简单的网格，“坐标应该是在六合县的李家庄，那里有我们的兵工厂。”
柳如烟点点头，伸手解开旗袍的盘扣。白蕙兰这才发现，她旗袍内衬的夹层里，缝着一排细小的假指甲，红得像血。柳如烟取下其中一枚，用银簪子撬开背面的薄片，里面露出卷比指甲盖还小的胶卷。“这是昨天给田中雅子唱评弹时，偷录的军官谈话。”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，“他们说‘春雷’要提前，让各部队正月十五前到位。”
白蕙兰刚要伸手去接，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两人对视一眼，柳如烟迅速把胶卷塞回假指甲，重新扣在指尖，又将碎弦轴踢到柜子底下。白蕙兰则抓起桌上的胭脂盒，假装在补妆。
门被猛地推开，金顺姬站在门口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她穿着件深蓝色的和服，腰带系得很紧，手里捧着套干净的棉布衣裤。“田中要查后台，” 她的汉语带着点朝鲜口音，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，“她怀疑刚才的曲子有问题，让我来看看你们在搞什么。” 她说着，把衣服往柳如烟怀里一塞，“换上，这是伙夫老张的衣服，等下跟着送煤的车走。”
柳如烟愣住了：“那你呢？”
“我是朝鲜人，她暂时不会怀疑我。” 金顺姬的目光扫过镜台上的碎三弦，又落在柳如烟渗血的额角，眼神暗了暗，“你们走了，我才能放心。” 她突然抓住柳如烟的手腕，往她手心塞了个东西——是枚樱花形状的金属片，边缘锋利，“这是从田中胸针上掉下来的，我刚才看见她用这个对着你们录音。”
柳如烟捏着那枚金属片，指尖被割得生疼。她突然站起身，掀开旗袍的下摆——在她白皙的大腿内侧，有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肿，上面用烧红的细针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线条，像是地图上的等高线。“这是前天夜里，我在审讯室偷看到的电网布防图。”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，“第三根线是假的，能剪断。”
白蕙兰的眼圈一下子红了。她知道柳如烟前几天被抓去“问话”，回来时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，只说是被狗咬了。“你疯了！” 她伸手想去碰那片红肿，却被柳如烟躲开了。
“没疯。” 柳如烟笑了笑，笑容里带着种惨烈的骄傲，“这身子早就不是我的了，能换点有用的东西，值了。” 她重新扣好旗袍，拿起那套粗布衣服往屏风后走，“顺姬，帮我个忙。”
金顺姬点点头。柳如烟从屏风后探出头，手里拿着支眉笔：“把工尺谱给我，我得把刚才听到的时间记下来。” 金顺姬从镜台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唱本，那是她们平时记评弹调子用的，上面画着“上、尺、工、凡”的符号。柳如烟咬着牙，用眉笔在唱本的空白处写着——“丑时三刻，西仓库换岗”，每个字都写得极轻，像是怕惊醒什么。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了皮靴踩在走廊上的声音，越来越近。金顺姬迅速把唱本塞进柳如烟手里，又将那套粗布衣服往屏风后推了推：“是田中的脚步声，她走路喜欢用后脚跟先着地。” 她转身往门口走，临开门前回头看了一眼，“记住，送煤车在卯时出巷，暗号是‘今日雪大’。”
门开了，田中雅子带着两个宪兵站在门口。她穿着笔挺的军装，腰间的军刀擦得锃亮，胸前的樱花胸针在阴影里闪着冷光。“柳小姐刚才唱得真好啊。” 田中的汉语说得字正腔圆，却带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，“尤其是那首《君之代》，真是……别出心裁。”
柳如烟从屏风后走出来，脸上己经重新化了妆，遮去了额角的伤，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怎么也盖不住。“太君过奖了，” 她低下头，假装整理旗袍的下摆，“我这不是想讨太君欢喜嘛。”
田中没说话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化妆间——落在碎成两半的三弦上，停了停；落在镜台上的红糖糕碎屑上，又停了停；最后，落在柳如烟那双戴着假指甲的手上。“你的指甲很漂亮。” 田中突然说，伸手就要去碰。
柳如烟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，却只能僵硬地站着。就在田中的指尖快要碰到假指甲时，白蕙兰突然“哎哟”一声，手里的胭脂盒掉在地上，摔成了两半。“对不起太君！我手滑了！” 她慌忙去捡，碎片割破了手指，血珠滴在青灰色的地砖上，像绽开的红梅。
田中被吸引了注意力，皱眉看着白蕙兰：“笨手笨脚的。” 她收回手，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扔过去，“擦干净，别污了皇军的地方。” 说完，她又看了柳如烟一眼，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，“佐藤队长说，你昆曲唱得最好。等下晚宴结束，到我房里唱一段。”
柳如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她知道，这是要单独审讯的意思。“是。” 她低声应着，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的肉，疼得眼前发黑。
田中带着宪兵走了，门被“砰”地关上。白蕙兰捂着流血的手指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：“怎么办？她肯定怀疑你了！”
柳如烟却突然笑了，笑得肩膀都在抖。她从怀里掏出那本工尺谱，翻到记着时间的那页，递给白蕙兰：“你得走。告诉书瑶，电网图我刻在身上了，只要我活着，情报就丢不了。”
白蕙兰接过唱本，指尖在“丑时三刻”那几个字上着，像是要把它们刻进骨子里。“我不走，要走一起走。”
“傻丫头。” 柳如烟伸手擦掉她的眼泪，指尖带着胭脂的香气，“我这出戏，得唱完。你记住，等下送煤车走的时候，把这个带上。” 她从头发里拔下根银簪，塞到白蕙兰手里——簪子的空心处，藏着半张用糯米纸画的地图，“这是审讯室的路线，万一……万一我没回来，你们得想办法救其他人。”
白蕙兰攥着那根银簪，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生疼。她看着柳如烟重新坐在镜前，一点点描眉、点唇，把那些恐惧和不舍都藏进浓妆里。镜中的人影依旧破碎，可那双眼睛里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，像黑夜里的星。
走廊里的钟敲了七下，除夕夜的钟声，沉闷得像丧钟。柳如烟站起身，理了理旗袍的领口，对镜中的自己露出个完美的笑。“该上场了。” 她说着，推开了化妆间的门，将身后的哭泣和不舍，都关在了那片蛛网般的阴影里。
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金陵密纹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9BW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