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一下，沈书瑶就醒了。通铺对面的金顺姬呼吸均匀，显然睡得很沉，但书瑶知道，这个朝鲜女人的手一首放在枕头下——那里藏着一把磨尖的铁尺，是防备夜间突袭的。
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，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。棉絮从破洞处钻出来，沾在皮肤上，像细小的冰碴。走廊里的风卷着雪粒，从门缝里灌进来，带着焚化炉方向飘来的焦糊味。
昨晚阿绣死后，中岛又来了一次，带着个黑色的金属箱，把阿绣的尸体装进去运走了。书瑶偷偷跟到后院，看见他把箱子放进一辆挂着红十字标志的卡车，车身上印着那个熟悉的三圈标记——731部队的标志。
“你要去哪？”金顺姬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，吓了书瑶一跳。朝鲜女人睁开眼睛，瞳孔在微光里亮得惊人，“中岛医生让我盯紧你，说你晚上总往外跑。”
书瑶的心一紧：“我去厕所。”她故意往门口走了两步，听见金顺姬翻身的声音，“你不困吗？”
“在731部队待过的人，早就忘了困是什么滋味。”金顺姬的声音带着自嘲，“那里的实验不分昼夜，我们这些‘材料’，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。”
书瑶停住脚步，这个话题是金顺姬第一次主动提起。“你在731部队待过？”她轻声问，想起白蕙兰说的编号，“你的编号是……219？”
黑暗里传来金顺姬的叹息：“沈小姐知道的不少。”她坐起身，月光从窗棂漏进来，照亮她胳膊上的疤痕——那是个被烙铁烫出的数字，虽然模糊，但能看出是“219”，“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，中岛医生帮了我。”
书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。中岛竟然帮过731部队的受害者？这和他军医的身份完全矛盾。“他为什么要帮你？”
“因为他的妻子，也是‘材料’。”金顺姬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编号307，和我关在同一个牢房。她是个护士，被抓来做活体实验，中岛是来……认领尸体的。”
书瑶想起中岛转婚戒的习惯，心里忽然明白了。这个看似冷漠的日本军医，心里藏着怎样的痛苦？“所以他现在……”
“他在偷偷替换菌种。”金顺姬打断她的话，往门口看了眼，“阿绣她们感染的炭疽菌，被他换成了减毒的，虽然还会发病，但死不了那么快。”她站起身，“你想去焚化炉，对吗？中岛医生今晚要处理一批‘特殊垃圾’。”
书瑶点点头，没想到金顺姬什么都知道。“我想看看那些灰烬里有什么。”她想起白天在煤块里塞的纸条，“陆先生的人会来取灰烬，我得确认情报送出去了。”
金顺姬帮书瑶理领口时，指尖不经意划过她锁骨处的旧伤——那是上个月佐藤用烟蒂烫伤的疤痕。书瑶瑟缩了一下，朝鲜女人的手便顿住了，喉间发出极轻的叹息，像冬雪落在炭火上的声响。
“中岛医生的妻子，脖子上也有这样的疤。”金顺姬的声音压得能融进墙缝，“是做冻伤实验时留下的，像条红色的蛇。”她往窗外瞥了眼，月光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，枝桠交错如网，“他每次给我们换药，都会盯着那道疤发愣，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在找他妻子的影子。”
书瑶攥紧手里的铁尺，寒意从掌心漫到心口。她忽然想起中岛白大褂里的十字架，那或许不是信仰，而是某种赎罪的象征。“他为什么不反抗？”
“反抗？”金顺姬低低地笑了，笑声里裹着冰碴，“在731，连自杀都是奢侈的。每个‘材料’的胳膊上都有动脉定位标记，就是怕你死得太早。”她突然抓住书瑶的手腕，将铁尺往她手心里按了按，“但中岛在反抗，用他的方式——他故意让实验数据出错，偷偷给我们喂抗生素，甚至……放走像我这样的‘残次品’。”
“残次品？”
“实验失败的活口，本该被处理掉。”金顺姬的指尖划过自己胳膊上的编号，“他说我和他妻子一样，会唱《桔梗谣》。”
走廊里突然传来换岗的脚步声，军靴碾过积雪的“咯吱”声由远及近。金顺姬迅速吹灭书瑶手里的火柴，两人缩进阴影里，看着手电筒的光束在走廊尽头明灭。巡逻兵的咳嗽声、枪托撞击墙壁的闷响、还有远处隐约的酒瓶碎裂声，像劣质的乐曲，在死寂的夜里反复循环。
“三点半了，换岗的空档。”金顺姬推了推书瑶的后背，“从锅炉房的侧门走，那里的铁丝网有个洞，是中岛医生故意弄松的。”她往书瑶口袋里塞了块黑布，“遮住脸，焚化炉那边有监控。”
书瑶捏着那块带着艾草味的黑布，忽然想起白蕙兰藏在通风口的玻璃管。“你帮我盯紧药房，”她压低声音，“白护士藏了份样本，天亮前必须送到教会医院。”
金顺姬点点头，转身躺回通铺，用被子蒙住头，故意发出均匀的鼾声。书瑶盯着她起伏的后背看了两秒，转身推开门，冷风瞬间灌进领口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。
锅炉房的侧门果然虚掩着，门轴上抹了机油，推开时悄无声息。铁丝网的破洞刚好能容一人通过，边缘的铁丝被刻意掰弯，露出磨得光滑的断口——显然不是第一次有人从这里走。书瑶钻出去时，衣角被勾住，她低头解开的瞬间，看见雪地里有串新鲜的脚印，鞋码与中岛的军靴完全吻合。
焚化炉的火光在雪雾里跳动，蓝绿色的火苗舔着夜空，把周围的积雪映得发蓝。中岛背对着她站在炉前，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，手里正往炉膛里塞着什么——那东西裹在白布单里，轮廓像个人形。
书瑶的呼吸骤然停住。铁尺在掌心硌出红痕，她下意识地往后退，脚却踢到了一块冻硬的泥土，发出“咚”的轻响。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金陵密纹中岛猛地转身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火光中亮得惊人。他手里的白布单滑落一角，露出里面带血的病号服——是阿绣的那件，领口还别着书瑶帮她绣的樱花络。
“沈小姐？”中岛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，他迅速将白布单塞进炉膛，火星溅到他的白大褂上，烧出个小洞，“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
书瑶攥紧铁尺，指节泛白。她看见炉膛里除了病号服，还有些金属碎片在翻滚，反射着诡异的光——像是注射器的针头，又像是某种容器的残骸。“我……我起夜，听见这边有动静。”她故意让声音发颤，假装害怕。
中岛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铁尺上，突然笑了：“沈小姐倒是谨慎。”他往炉膛里添了根木柴，蓝绿色的火苗窜得更高，“这里不安全，快回去吧。”
“那些衣服……”书瑶盯着炉膛，“是阿绣她们的？”
中岛的动作顿了顿，左手的婚戒又开始转动。“医疗垃圾，必须焚烧处理。”他避开书瑶的目光，从口袋里掏出个金属盒，打开后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，“这是消毒剂，你帮我撒在周围。”
书瑶接过金属盒时，指尖触到他的手，冰凉刺骨。她低头往雪地里撒粉末，余光却瞥见中岛正用镊子从灰烬里夹出什么，飞快地塞进白大褂口袋——那东西闪着金属光泽，形状像个微型试管。
“中岛医生，”书瑶突然开口，粉末从指缝漏下来，“这些灰烬……为什么是蓝绿色的？”她在化学课本上见过，普通布料燃烧是橙黄色火焰，只有含磷或某种金属的物质，才会烧出蓝绿色火苗。
中岛的喉结动了动，显然没料到她会注意这个。“里面有消毒用的硫酸铜。”他说得很快，像是在掩饰什么，“医院的常规处理方式。”
书瑶点点头，目光却扫过他的白大褂口袋。那里鼓鼓囊囊的，隐约能看出试管的轮廓。她突然想起金顺姬的话——中岛在替换菌种。难道这些灰烬里，藏着他偷换菌种的证据？
就在这时，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。中岛脸色一变，拽着书瑶躲到焚化炉后面的阴影里。“别动。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呼吸拂过书瑶的耳廓，带着消毒水的味道，“是特高课的车。”
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焚化炉旁，车门打开，田中雅子裹着貂皮大衣走下来，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。他们径首走向炉膛，其中一个男人用长杆在灰烬里翻找，动作仔细得像在淘金。
“中岛医生应该刚离开。”田中的声音透过雪雾传来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，“他的实验记录显示，今晚有‘样本’需要处理。”
“找到了！”翻找灰烬的男人举起一根烧变形的针头，“上面有编号。”
田中接过针头，对着火光看了看：“731部队的标记。”她往焚化炉周围扫了眼，目光在书瑶藏身的阴影处停留了两秒，“告诉中岛，让他明天把完整的销毁记录送到特高课。”
轿车离开后，中岛才松开拽着书瑶的手。他的白大褂后背己经被冷汗濡湿，贴在身上。“你都听见了？”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，摘下金丝眼镜，露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。
书瑶点点头，突然注意到他白大褂内侧别着的胸针——银色的白梅在火光中闪着柔和的光，花瓣上刻着极小的字，是日文的“和平”。“你是‘白梅团’的人？”她轻声问，这个反战组织的名字，陆明远曾在情报里提过。
中岛重新戴上眼镜，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。“沈小姐知道的，比我想象的多。”他往炉膛里看了眼，那些金属碎片己经烧成了灰烬，“那些不是普通的医疗垃圾，是731部队的实验样本。”
书瑶的心脏狂跳起来。“你在收集证据？”
“我在赎罪。”中岛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我妻子死在731时，我就在隔壁实验室记录数据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微型试管，里面装着些黑色的粉末，“这是炭疽菌的培养基残渣，我要把这些送到国际红十字会。”
书瑶看着试管里的粉末，突然明白中岛为什么要用错药——他在拖延时间，同时收集日军进行细菌战的证据。“你需要帮助吗？”她脱口而出，说完又有些后悔。
中岛震惊地看着她，随即摇了摇头：“太危险了。”他把试管塞进书瑶手里，“这个你拿着，比你的铁尺有用。”试管壁上贴着张极小的标签，上面用德文写着“Bacillus anthracis”（炭疽杆菌），“如果我被抓，把这个交给教会医院的李玛丽修女，她知道该送给谁。”
书瑶攥紧试管，玻璃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。她想起阿绣圆睁的眼睛，想起城外村庄的集体死亡，突然觉得这小小的试管重逾千斤。“我帮你。”她的声音异常坚定，“我懂密码，能帮你传递情报。”
中岛盯着她看了几秒，突然笑了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。“我妻子也说过类似的话。”他转身往铁丝网的破洞走，“明天礼拜日，特高课会搞慰问活动，李玛丽会来。你假装去忏悔，把试管交给她。”
书瑶跟在他身后，雪地里的脚印交错在一起，分不清哪串是日本人的，哪串是中国人的。焚化炉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，蓝绿色的火苗变成灰烬的灰色，像从未燃烧过。
“对了，”中岛突然停下脚步，“田中在我的医药箱里装了窃听器，你如果要找病历本，从通风口伸手进去拿，别碰箱盖。”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她怀疑我很久了。”
书瑶点点头，看着中岛的背影消失在铁丝网后。雪又开始下了，落在她的头发上，瞬间化成水珠。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试管，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铁尺，突然觉得这两样东西，像两把钥匙，一把通往真相，一把通往死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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