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8年4月3日的南京城，晨雾像浸透了福尔马林的棉花，沉甸甸地压在日军陆军医院的灰砖墙上。白蕙兰把浆洗得发硬的护士服袖口往腕骨里塞了塞，铜制名牌在胸前晃出细碎的光——“白蕙兰，临时护理员”。这行字是用日文写的，笔画边缘还沾着没擦净的蓝黑墨水，像道没愈合的伤口。
“新来的，动作快点！”护士长佐藤的木屐声从走廊尽头撞过来，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，像钝刀在砍骨头。她手里的铁盘晃出叮当脆响，十二支装着透明液体的注射器在托盘里互相碰撞，“307病房的皇军等着换药，要是耽误了治疗，你知道后果。”
白蕙兰垂下眼睫，把消毒棉球按在掌心攥出湿痕。三天前她被分配到这家医院时，佐藤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戳她的额头：“记住你的身份，这里的每块瓷砖都比你的命金贵。”此刻她跟在佐藤身后穿过走廊，鼻息里全是来苏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，墙面上的水渍像一张张模糊的人脸，在日光灯管的嗡鸣里若隐若现。
307病房的门虚掩着，透出里面压抑的咳嗽声。白蕙兰推门时，看见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个缺了条腿的日本兵，军绿色被单上洇开的血渍己经发黑。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垢，看见白蕙兰进来，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，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日语，像是在驱赶什么。
“别理他，”佐藤把托盘重重顿在床头柜上，玻璃体温计在金属槽里弹了弹，“上个月在光华门被打坏了脑子，整天说看见河里漂着小孩子。”她拿起注射器往兵的胳膊上扎，针头刺入时，那兵突然安静下来，眼睛首勾勾盯着天花板，嘴角流下透明的涎水。
白蕙兰弯腰收拾换下的纱布，指尖触到布料下凸起的硬物。她悄悄摸了摸，是块折成方块的纸片。趁佐藤转身调点滴的瞬间，她飞快地把纸片塞进护士服第二颗纽扣缝里——那里的线是她昨晚故意拆松的。纱布上的血还没干透，蹭在指尖像融化的胭脂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。
“发什么呆？”佐藤的声音像冰锥扎过来，“去地下室取两箱磺胺，记住走西侧楼梯，东侧正在消毒。”她抛来一串铜钥匙，钥匙串上挂着个樱花形状的坠子，撞击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刺耳。
白蕙兰攥着钥匙穿过走廊尽头的铁门，潮湿的空气立刻裹了上来。地下通道的墙壁渗着黑色霉斑，像无数只潮湿的手掌贴在砖面上。她提着煤油灯往前走，灯芯爆出的火星照亮墙根蜷缩的老鼠，那小东西窜进排水口时，带起一股混合着粪便和消毒水的恶臭。
走廊转角的阴影里传来说话声，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卫兵正靠在墙上抽烟。白蕙兰赶紧灭了煤油灯，贴着墙根屏住呼吸。
“……今晚换岗提前到两点，听说要运‘材料’进来。”左边的卫兵吐了个烟圈，军靴碾着地上的烟蒂，“上次那个女学生太闹腾，宪兵队的人首接敲碎了膝盖。”
“少说两句吧，”右边的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，“中岛军医昨天才因为拒绝签字被训斥，你想被调到731去？”
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，白蕙兰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。她慢慢往后退，靴跟不小心踢到墙角的铁桶，哐当声让说话声戛然而止。
“谁在那儿？”卫兵的呵斥声里混着拉动枪栓的脆响。
白蕙兰提起煤油灯转身就跑，灯油晃出的火苗燎到发梢，留下焦糊的味道。她听见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，钥匙串在掌心硌出红痕。跑到西侧铁门前时，她发现门锁是虚掩的，门轴上还缠着半根没烧完的蜡烛——显然刚有人开过。
她闪身躲进门后的杂物堆，透过木箱的缝隙往外看。两个卫兵举着枪跑过去，军靴踏过水洼的声音渐渐远了。白蕙兰瘫坐在地上，胸口的纸片硌得生疼。她摸出来展开，是张撕下来的病历纸，上面用日文写着几行字，末尾有个潦草的签名：中岛一郎。
最下面一行字被划了三道横线，白蕙兰借着煤油灯的光辨认着——“拒绝执行第37号指令”。
她把纸片折回原来的形状，塞进护士服内侧的口袋。这时走廊尽头传来铁门开启的吱呀声，一束手电光扫过来。白蕙兰赶紧吹灭煤油灯，蜷缩在木箱后面，听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面前经过。靴底碾过地面的碎石子，废墟造梦师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带着种有节奏的拖沓，像是腿上带着伤。
脚步声在前方停住，有人轻轻咳嗽起来。那声音很轻，却让白蕙兰的心猛地一跳——是那天在门诊室见过的中岛军医，他的左臂还缠着绷带，据说是被抗日分子打的枪伤。
“佐藤护士长的磺胺还没取来吗？”中岛的声音带着沙哑，日语里混着轻微的东北口音。
“马上就来，中岛军医。”白蕙兰从杂物堆后走出来，煤油灯的光映出她苍白的脸。
中岛转过身，军帽的阴影遮住了眼睛。他的手指在病历夹上轻轻敲击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：“地下通道晚上不安全，以后让男护工来取药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名牌上，“白小姐是第一次来地下室？”
“是的，军医大人。”白蕙兰垂下眼，注意到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了线，露出里面蓝色衬衫上的暗红污渍——像没洗干净的血。
“这里的霉斑有毒，”中岛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过来，“捂住口鼻吧，上个月己经病倒三个护士了。”手帕上绣着株桔梗花，针脚歪歪扭扭，像是男人自己缝的。
白蕙兰接过手帕时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。他的皮肤很凉，虎口处有道新月形的疤痕。中岛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，转身走向走廊深处：“药箱在第三个储藏室，记得清点数量。”
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里后，白蕙兰才打开储藏室的门。两箱磺胺整齐地摆在墙角，箱子上贴着红色的十字标签。她蹲下身清点时，发现最下面那箱的木板松了块，里面露出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。
笔记本的封面上印着陆军军医学校的校徽，翻开第一页，是用毛笔写的中文诗句：“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。”字迹力透纸背，墨痕在纸页边缘晕开，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血泪。
她飞快地往后翻，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，夹杂着用红笔标注的日文批注。翻到中间时，一张夹着的照片掉了出来——黑白照片上，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实验室前合影，前排左数第三个是中岛，他身边站着个穿和服的女人，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。
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：1937年12月13日。白蕙兰的手指开始发抖，这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她几乎握不住照片。
走廊里传来换岗的脚步声，她赶紧把笔记本塞进药箱底层，合上箱盖时，发现箱角贴着张黄色的标签，上面用日文写着“特别移送品”。
提着药箱往回走时，白蕙兰再次经过西侧铁门。凌晨两点的钟声从地面传来，铁门果然像卫兵说的那样缓缓开启。六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抬着盖着白布的担架走进来，担架上的东西在颠簸中发出微弱的呻吟，白布下凸起的轮廓分明是个人形。
她躲在阴影里数着担架经过的数量，一共七副。最后那副担架经过时，白布被风吹起一角，露出底下纤细的脚踝，脚踝上还系着根红绳，绳结处坠着颗小小的玉坠。
白蕙兰捂住嘴才没叫出声来——那是她同校师妹林晚秋最喜欢的玉坠，去年冬天撤离时，师妹说要回去取母亲留下的银镯，从此再也没回来。
担架队消失在走廊尽头后，铁门缓缓关上，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白蕙兰靠在潮湿的墙壁上，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她扶着墙慢慢站稳，药箱上的樱花钥匙坠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，像朵正在渗血的花。
回到地面时，天己经蒙蒙亮了。她把药箱交给佐藤，对方数都没数就挥手让她离开。走过护士站时，她看见值班台上放着本废弃的病历，封皮上写着“马鲁大编号731-42”。她趁没人注意撕了最后一页，上面印着的血型检测结果旁，有行用钢笔写的中文小字：我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。
白蕙兰把纸页折成小方块，塞进和服腰带里。腰间的银十字架硌着肋骨，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，背面刻着她的生日。此刻十字架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，她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理了理护士帽，玻璃映出的影子脸色苍白，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针。
窗外的南京城正在苏醒，远处的鸡鸣寺传来晨钟，钟声穿过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气，落在医院的红砖屋顶上，碎成一地冰冷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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