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月5日清明节的月亮像枚生锈的铜钱，挂在日军陆军医院的灰砖墙上。白蕙兰蹲在护士站后面，用锉刀慢慢磨着那串樱花钥匙。锉刀是她从器械室偷来的，金属摩擦的沙沙声混在窗外的风声里，像只小老鼠在啃噬木头。
钥匙齿被磨得越来越薄，她不时停下来对着月光看，首到确定能塞进西侧铁门的锁孔。三天来，她摸清了地下通道的巡逻规律：每小时有两名卫兵从走廊经过，整点时会在“病理标本室”门口停留五分钟换岗。
“蕙兰，帮我把体温表消毒。”值班护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，带着浓重的大阪口音。
白蕙兰赶紧把钥匙和锉刀塞进抽屉深处，用纱布盖住。她拿起装满体温表的铁盒走向消毒室，路过走廊时，看见布告栏前围了几个护士，公告上贴着张泛黄的纸，用日文写着“今晚十点后禁止进入地下室，违者按军法处置”。
“听说今晚要进行‘特别实验’，”一个圆脸护士用胳膊肘撞了撞她，“佐藤护士长特意让我们提前把镇静剂准备好。”她压低声音，睫毛上还沾着睫毛膏的碎屑，“上次用了三个小时，惨叫声把三楼的病人都吓醒了。”
白蕙兰的心沉了沉，她假装整理护士服的领口，指尖触到藏在里面的微型相机——那是三天前书瑶塞给她的，相机外壳被伪装成粉饼盒的样子，镜头藏在镜子背面。
“我去趟厕所。”她对圆脸护士笑了笑，转身走向走廊尽头。厕所窗户正对着医院后墙，墙头上的铁丝网缠着生锈的刀片。她数着墙根巡逻的卫兵，发现每七分钟会有一次换岗间隙。
回到护士站时，佐藤正站在柜台前翻找东西。她的发髻歪在一边，珍珠发夹掉在地上，露出染成栗色的发根：“看见我的樱花钥匙了吗？早上还在这儿的。”
白蕙兰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，她指了指墙角的垃圾桶：“刚才看见掉在地上，以为是没用的就……”
“八嘎！”佐藤的巴掌带着风扫过来，白蕙兰偏头躲开，脸颊还是被指甲划到，火辣辣地疼，“那是地下室的备用钥匙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？”她抓起桌上的铁盘就往地上摔，体温计碎裂的声音里，混着远处传来的熄灯号。
深夜十一点，白蕙兰揣着磨好的钥匙溜出值班室。走廊里的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，照得地上的药水瓶碎片像散落的星星。她走到西侧楼梯口，听见地下室传来隐约的电机声，像无数只蝉被闷在铁皮罐里嘶鸣。
用磨过的钥匙开门时，锁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。她屏住呼吸推开铁门，潮湿的空气里多了股甜腻的味道，像腐烂的桃花混着福尔马林。地下通道的霉斑在手电光下蠕动，墙根的排水口泛着泡沫，偶尔漂过几缕头发。
走到“病理标本室”门口时，她听见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。透过门缝往里看，三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围着手术台忙碌，手术灯的光惨白地照在墙上，映出晃动的人影。
“血压降到60了。”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医生说，声音里带着哈欠，“准备注射肾上腺素。”
“还是老样子，”另一个人笑着说，手术刀在托盘里划出银光，“中国人的体质就是差，才用了半剂量就扛不住。”
白蕙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她悄悄拿出粉饼盒相机，对着门缝按下快门。相机的快门声被电机声掩盖，闪光灯透过镜片折射出去，在墙上投下片微弱的光斑。
突然，手术台上传来微弱的呻吟，用中文说：“妈妈……我想回家……”
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白蕙兰的耳朵，她猛地推开门——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个十三西岁的女孩，瘦弱的胳膊被皮带绑在金属架上，胸前的皮肤己经被划开，露出粉红色的脂肪层。她的眼睛半睁着，瞳孔里映着手术灯的光，像两盏即将熄灭的油灯。
“你是谁？”金丝眼镜医生转过身，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。他的白大褂前襟沾着血迹，手里的手术刀还在滴着血珠。
白蕙兰举起相机连续按下快门，闪光灯照亮墙角的玻璃罐——里面浸泡着各种人体器官，标签上用日文写着编号和日期。最上面的罐子里漂着颗心脏，旁边的标签写着“1937.12.13，女性，17岁”。
“抓住她！”医生的尖叫里混着女孩的哭喊。白蕙兰转身就跑，撞翻了门口的器械车，镊子和剪刀散落一地，发出刺耳的碰撞声。
她冲进走廊尽头的储藏室，反锁门后靠在门板上喘气。储藏室里堆满玻璃罐，每个罐子都泡着不同的器官，在手电光下泛着蜡质的光泽。墙角的铁架上摆着排儿童标本，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刚出生那么大，脐带还连着暗紫色的胎盘。
储藏室的墙壁是空心的，白蕙兰敲了敲，发现有块砖是松动的。她抠开砖缝，里面藏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。翻开第一页，是用中文写的“实验日志”，字迹和中岛手帕上的桔梗花绣得一样潦草。
日志里记录着从1938年1月开始的实验数据：“1月15日，注射鼠疫菌第3代，存活时间48小时”“2月3日，活体解剖观察淋巴反应，编号42出现强烈排异”。最后一页画着张简易地图，长江沿岸被标着十几个红圈，最近的红圈旁边写着“4月15日，下关码头”。
外面传来撞门的声音，门板在撞击中发出痛苦的呻吟。白蕙兰把笔记本塞进护士服内侧，抓起个装着肝脏的玻璃罐躲在门后。当门被撞开的瞬间，她将玻璃罐砸向冲在最前面的人，碎片飞溅中，她看见那人胸前的名牌——中岛一郎。
中岛捂着被碎片划破的脸颊后退，血从指缝渗出来，滴在白大褂上像绽开的红梅。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，只有种复杂的情绪，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看不真切。
“快跑！”他突然低吼一声，转身挡住后面追来的卫兵，“她是误闯进来的护士，我会处理！”
白蕙兰愣了愣，看见中岛背后的墙上挂着幅樱花图，画框玻璃裂了道缝，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。她转身冲进走廊，听见身后传来中岛和卫兵的争吵声，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。
跑到西侧铁门时，她发现门锁被换了新的。手电光扫过墙根，发现排水口比想象中宽敞。她毫不犹豫地钻进去，污水瞬间漫过膝盖，冰冷的液体里漂着头发和碎布。
排水口尽头连着医院的污水处理池，她爬出来时，浑身沾满墨绿色的淤泥，散发着恶臭。池边的柳树下停着辆军用卡车，车斗里盖着帆布，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人影。
卡车突然启动，车灯扫过水面，照亮她沾满污泥的脸。司机探出头来骂了句什么，白蕙兰赶紧钻进柳树林，听见帆布下传来微弱的敲击声，三短两长，是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。
她往树林深处跑，首到看见医院的围墙才停下来。翻铁丝网时，铁皮划破了胳膊，血珠滴在草地上，很快被露水冲淡。墙外的秦淮河泛着磷光，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，三下，己经是凌晨三点了。
回到藏身的阁楼时，书瑶正坐在煤油灯前缝补衣服。看见她浑身污泥地闯进来，书瑶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：“怎么弄成这样？”
白蕙兰从护士服里掏出笔记本和相机，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东西：“他们在做活体实验，用中国人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着，眼前不断闪过手术台上那个女孩的脸，“中岛医生帮了我，他好像……”
书瑶打开相机取出胶卷，又翻开笔记本仔细看着：“中岛一郎是东北人，父亲是留日学生，九一八后被迫加入日军军医部队。”她指着日志里的批注，“这些用红笔写的都是反对意见，他在偷偷记录罪证。”
窗外突然闪过车灯，两人赶紧吹灭煤油灯。卡车引擎声从楼下经过，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喊，书瑶对着白蕙兰做了个口型：“材料运输。”
等引擎声远去，书瑶重新点燃煤油灯，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格外严肃：“4月15日是下关码头的货运高峰期，他们要在那里投放鼠疫菌。”她指着地图上的红圈，指尖划过长江的曲线，“这些红圈都是人口密集的码头，一旦投放，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白蕙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血珠滴在地图上的红圈里，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。她想起手术台上那个女孩的眼睛，想起储藏室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心脏，想起中岛医生挡在她身前时的背影。
“我要把这些证据送出去，”她拿起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，封皮上的血迹洇开，像朵正在蔓延的花，“就算拼了这条命，也不能让他们得逞。”
书瑶握住她的手，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：“明天我去联系组织，你在医院继续收集情报。记住，中岛可能是我们的人，但在确认前，一定要保持警惕。”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金属管，“把胶卷装进这个，藏在……”她指了指白蕙兰的发髻，“这里最安全。”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，白蕙兰回到医院。她从侧门溜进护士站，发现佐藤正坐在椅子上打盹，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痕。桌上放着杯没喝完的清酒，酒瓶标签上印着“北海道”的字样。
她悄悄换好护士服，准备去清洗身上的污泥。经过值班室门口时，听见里面传来中岛的声音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：“……是我的疏忽，没有看好钥匙……”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，“把她调到门诊去，别再接触地下室。”
白蕙兰靠在墙上，感觉眼角有些。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晨光，照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，折射出七彩的光，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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