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8年5月7日，晨雾像浸透了福尔马林的棉花，死死贴在陆军医院的玻璃窗上。沈书瑶攥着白大褂下摆站在实验室门口时，指腹正蹭过衣角那根松脱的线头——这是她从蕙兰遗留的护士服上拆下来的，如今成了某种隐秘的慰藉。走廊尽头的扩音器突然滋啦作响，播放着《君之代》的旋律，混杂着远处码头传来的汽笛声，像一把钝锯在神经上反复拉扯。
“沈小姐，迟到了七分零三秒。”
中岛一郎的声音从实验台后飘过来，带着福尔马林特有的冷涩。他背对着门口，白大褂的后领沾着一点暗褐色的渍迹，像没擦干净的血。书瑶推开门的瞬间，显微镜的反光恰好扫过他的侧脸——那双总是蒙着疲惫的眼睛里，此刻竟浮着一丝惊惶，像被踩住尾巴的猫。
实验室里弥漫着三重气味：酒精的辛辣、培养基的甜腻，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焦糊味，像是从墙壁深处渗出来的。书瑶的目光越过中岛的肩膀，落在他面前摊开的文件夹上。最上面那张纸的抬头印着“防疫给水部特别实验记录”，编号被红笔圈了个圈：731-42。
“昨夜焚尸炉烧了整夜。”中岛突然开口，手指在文件夹边缘敲了敲，“田中主任说，原始数据太‘刺眼’，需要‘美化’。”他顿了顿，用镊子夹起一张载玻片，对着光举起，“比如这个，编号061，西岁，乙型鼠疫感染第七天。”
书瑶的呼吸猛地滞住。061——这个数字像根冰针，猝不及防刺进太阳穴。蕙兰牺牲前偷带出来的胶卷里，就有这个编号的照片：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，手腕上系着红绳。
“中岛医生想让我怎么‘美化’？”她垂下眼睑，指尖又开始捻那根线头，“把‘全身溃烂’改成‘皮肤轻度反应’？还是把‘死亡时间’往后推三天？”
中岛的镊子“当啷”一声落在金属盘里。他转过身，白大褂前襟的口袋露出半截怀表链，黄铜链扣上刻着极小的樱花图案。书瑶记得蕙兰提过，中岛的妻子是东京大学的植物学家，去年死于美军轰炸——这怀表大概是遗物。
“你该看看这个。”他突然把文件夹推过来，声音压得极低，“翻到第三十七页。”
书瑶的指甲划过纸页时微微发颤。第三十七页的表格里，每个实验编号后面都跟着一串奇怪的符号：有的像折断的树枝，有的像散落的米粒。她正想开口，中岛突然抬手按住她的手背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
“田中主任喜欢在晨雾天视察实验室。”他盯着她的眼睛，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灰尘，“尤其是今天——日本的战地纪念日。”
书瑶猛地转头看向窗户。雾不知何时散了些，玻璃上凝着的水珠正蜿蜒流下，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。就在这时，她看见窗户外闪过一个灰影，速度快得像掠过水面的水鸟——是田中雅子，那个总穿着熨帖西装套裙的女人，手里似乎举着什么东西，镜头正对着实验室内部。
“沈小姐，”中岛松开手，重新拿起镊子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，“调整显微镜焦距，看看061号的淋巴结切片。”
书瑶俯身凑近显微镜，目镜里的世界突然变得狰狞：密密麻麻的黑色杆菌像一群疯狂扭动的蛇，吞噬着正常的细胞。她的手指悄悄摸向白大褂口袋，那里藏着半块金刚石——这是蕙兰留给她的，说“关键时刻能划开任何东西”。
“焦距不对。”她轻声说，转动调节旋钮的同时，右手腕极快地一沉。金刚石的棱角擦过载玻片边缘，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刻痕。摩尔斯电码里，这道短痕代表“·”，再加上刚才中岛敲击文件夹的三下长音“—”，合起来就是“危险”。
“好了吗？”中岛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书瑶首起身时，恰好看见窗外的灰影晃了晃，消失在走廊尽头。她把载玻片放回标本盒，故意让盒盖发出一声轻响：“中岛医生，这些数据修改后，会送到哪里？”
“新京。”中岛低头整理文件，怀表链从口袋里滑出来更长了些，“然后……也许会进焚尸炉。”他突然抬眼，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，“沈小姐，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烟吗？”
书瑶没回答。她的目光落在标本盒的编号上——061旁边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十字，像是用指甲刻的。
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时，两人同时转身。田中雅子站在门口，手里拿着个银质烟盒，嘴角噙着笑：“中岛君，沈小姐，忙着呢？”她的目光扫过实验台，在那个标本盒上停了两秒，“刚才好像看见一只野猫跑过窗口，沈小姐没受惊吧？”
书瑶的指尖又缠上了那根线头，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：“田中主任说笑了，我在乡下见惯了野猫。倒是中岛医生，好像很怕猫？”
中岛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。田中“咯咯”笑起来，打开烟盒递过来：“尝尝？北海道的七星。”她的指甲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，夹烟的姿势像握着一支笔，“对了，今晚八点，全体人员到焚尸炉那边集合，有‘重要物品’要处理。”
“重要物品？”中岛追问。
田中却己经转身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倒计时的钟：“去了就知道。对了，沈小姐，你的白大褂该换了——”她回头瞥了一眼书瑶的衣角，“有线头，不像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研究员该有的样子。”
门关上的瞬间，书瑶听见中岛长出一口气。他走到窗边，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，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：“她在监视我们。刚才她手里拿的是微型相机，德国产的莱卡，能透过玻璃拍照。”
书瑶走到实验台前，假装整理载玻片，指尖再次抚过那道刻痕：“焚尸炉那边要烧什么？”
“所有原始数据，还有……”中岛的声音低得像耳语，“那些‘用不上’的标本。”他突然抓住书瑶的手腕，把那半块金刚石塞进她掌心，“晚上带在身上。记住，焚尸炉的铁门有三道锁，但铰链是松的。”
书瑶的手心里全是汗，金刚石的棱角硌得生疼。她突然想起蕙兰最后一次见她时说的话：“书瑶，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，反而能藏住最要紧的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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