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的傍晚，南京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浇透了。雨水敲打着秦淮戏院的铁皮屋顶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，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敲门。戏院后台的角落里，积水己经没过了脚踝，混杂着胭脂水粉和发霉的木板味道，形成一种奇特的腥甜。
沈书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，头上裹着块青布头巾，正蹲在地上假装整理道具。她的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后台入口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——里面是给接头人带的伤药。中岛在葬礼后传递的消息里说，那个姑娘前两天在表演时摔断了腿，需要特制的草药。
“喂！新来的，愣着干什么？”一个粗哑的嗓子在身后响起。书瑶回头，看见戏院的班主王胖子正叉着腰站在门口，手里的烟袋锅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。“田中队的人说了，让你今晚好好伺候皇军，要是出了岔子，咱们这戏班子都得遭殃！”
书瑶低下头，声音尽量放得沙哑：“知道了，王班主。”她是昨天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混进戏班子的，身份是打杂的学徒，名叫“阿瑶”。这个身份是中岛安排的，田中雅子那边应该己经“审核”过了。
王胖子啐了一口唾沫，转身时嘟囔着：“晦气，好好的戏班子，非要来些不三不西的人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远，最后消失在雨幕里。
书瑶松了口气，继续用眼角扫视着后台。十几个演员正在化妆，油彩的气味压过了潮湿的霉味。一个穿粉色戏服的花旦正对着镜子贴片子，嘴角的胭脂红得像血；两个武生在角落里比划着拳脚，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。
没有人梳双丫髻。
约定的时间是傍晚六点，现在己经六点半了。难道出了什么意外？书瑶的心开始往下沉，手指无意识地着油纸包——里面的草药用牛皮纸包着，棱角硌得手心发疼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。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走进来，头上果然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丫髻，用红头绳系着。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，脸上沾着泥点，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，裤管上渗出暗红的血迹。
“对不起，我来晚了。”小姑娘的声音细细的，像蚊子叫。她的目光在后台扫了一圈，最后落在书瑶身上，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信号——她用食指在眼角轻轻刮了一下，这是陆明远独有的小动作，代表“安全”。
书瑶的心脏猛地一跳，强压着激动，站起身：“这位妹妹，你的腿受伤了？我这里有药。”她走上前，假装要帮小姑娘处理伤口，同时用极低的声音说：“柳色青青。”这是接头的暗号。
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，同样低声回应：“河水泱泱”她抬起头，露出左边耳后——那里有一个淡红色的梅花烙印，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。书瑶的眼眶瞬间红了，这个烙印，柳如烟也有，是他们组织的标记。
“跟我来。”书瑶扶着小姑娘，往后台最里面的化妆间走去。那里是堆放废弃道具的地方，平时很少有人去。
化妆间里弥漫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，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戏箱。书瑶关上门，转身扶着小姑娘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，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裤管。伤口狰狞地翻着肉，显然是被硬物刮伤的，边缘己经有些发炎。
“怎么弄的？”书瑶一边打开油纸包，一边问。草药的清香混着酒精的味道散开，稍微压过了霉味。
“前天表演走钢丝，绳子断了。”小姑娘咬着牙，疼得额头冒汗，“王班主说是意外，但我觉得……绳子像是被人用刀割过的。”
书瑶的手顿了一下。被人割过？是田中雅子的人干的吗？她们早就盯上这个戏班子了？
“忍着点。”书瑶用酒精棉擦拭伤口，小姑娘疼得浑身发抖，却咬着嘴唇没出声。“你叫林小妹？”书瑶问，这是中岛在消息里提到的名字。
“嗯。”林小妹点点头，“陆大哥说，以后我跟你接头。”她的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，“他还说，柳姐姐牺牲的事，让你别太难过，我们都会替她完成任务的。”
提到柳如烟，书瑶的眼圈又红了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把草药敷在伤口上，用布条仔细包扎好：“陆明远……他现在怎么样？”她不敢问得太详细，怕隔墙有耳。
林小妹的眼神暗了一下：“我也不知道。中岛先生只说，他需要暂时‘消失’一段时间。”她突然凑近，从头发里摸出一个卷成细条的纸卷，塞到书瑶手里，“这是陆大哥让我交给你的，日军军火库的最新坐标。”
书瑶握紧纸卷，那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斤重。她知道，这上面的每一个数字，都关系着无数战士的生命。
“我也有东西要给你。”书瑶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影，是用牛皮做的关羽像，“这个你收好，关节处有密码，遇到危险时，转动三次右手关节，就是求救信号。”她演示了一遍，皮影的关节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林小妹接过皮影，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：“我知道，陆大哥教过我。”她突然想起什么，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胭脂盒，打开——里面是半盒己经凝固的胭脂。“陆大哥说，让你用这个。”
书瑶疑惑地看着胭脂盒，林小妹压低声音：“把情报写在镜子上，用胭脂，干了以后看不出来，用水擦才能显影。”她指了指化妆台上的镜子，“就像这样。”
书瑶恍然大悟，拿起胭脂盒，用指尖蘸了一点，在镜子上轻轻写下“军火库”三个字。字迹鲜红，像血一样。等字迹干了以后，果然几乎看不出来，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隐约看到痕迹。
“真厉害。”书瑶忍不住赞叹，这是她们以前没试过的方法。
“是柳姐姐想出来的。”林小妹的声音低了下去，“她说女人用的胭脂水粉，最不容易引起怀疑。”
书瑶的心里一阵酸楚，柳如烟总是能想到这些细节，她总是那么聪明，那么勇敢……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脚步声，伴随着王胖子的吆喝：“阿瑶！皇军的人来了，让你过去伺候！”
书瑶和林小妹对视一眼，迅速收拾好东西。书瑶把林小妹的纸卷塞进头发里，用头巾盖住，然后扶着她站起来：“我先出去应付，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“小心点。”林小妹拉了拉她的衣角，眼神里满是担忧。
书瑶点点头，深吸一口气，打开门。王胖子站在门口，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兵，腰间的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。
“快点！佐藤少佐等着呢！”一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推了书瑶一把。
书瑶踉跄了一下，稳住脚步，低着头跟着他们往外走。经过化妆间门口时，她故意放慢脚步，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——林小妹正蜷缩在木箱后面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。
走廊里弥漫着酒气和烟味，几个日本军官正搂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调笑。佐藤健次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，手里把玩着一把军刀，看见书瑶，眼睛亮了一下：“沈小姐，别来无恙啊？”
书瑶的心沉了下去，他认出她了。看来田中雅子果然早就把她的底细告诉了佐藤。
“佐藤少佐认错人了，我叫阿瑶。”书瑶低下头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卑微。
佐藤笑了，站起身走到她面前，用军刀挑起她的下巴：“别装了，沈书瑶。田中课长都告诉我了，你就是那个和陆明远一起搞情报的女人。”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，“不过没关系，我欣赏聪明的女人。只要你乖乖听话，告诉我你们的组织藏在哪里，我可以让你活命。”
书瑶的心跳到了嗓子眼，脸上却努力挤出害怕的表情：“少佐，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……”
“不知道？”佐藤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，“那今晚的慰灵祭，你就好好表演吧。要是让皇军不高兴了，”他凑近她的耳朵，“我就把你和那个受伤的小丫头，一起扔进江里喂鱼。”
书瑶浑身冰冷，他果然知道林小妹的存在！他们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，就等她们上钩。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书瑶假装害怕，顺从地低下头。
佐藤满意地松开手，拍了拍她的脸颊：“这才乖。去吧，准备你的皮影戏，我很期待。”
书瑶扶着墙，几乎是逃着回到后台。她冲进化妆间，林小妹正焦急地等着她：“怎么样？”
“我们被盯上了。”书瑶关上门，声音发颤，“佐藤知道我们的身份，还知道你的存在。今晚的慰灵祭，是个陷阱。”
林小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紧紧攥着怀里的皮影：“那……那我们怎么办？情报还没送出去呢！”
书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，她们必须想办法把军火库的坐标传递出去。她看向化妆台上的镜子，目光落在那些隐约可见的胭脂字迹上——也许，她们可以利用今晚的皮影戏。
“小妹，你会皮影戏吗？”书瑶突然问。
林小妹愣了一下，点点头：“会一点，以前跟着戏班子学过。”
书瑶的眼睛亮了：“那太好了。今晚的慰灵祭，我们要表演皮影戏，对吗？”她走到角落里，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皮影箱，打开——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皮影，有武将，有文官，还有一些动物造型。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林小妹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“对。”书瑶拿起那个关羽皮影，“我们可以用皮影的动作传递情报。陆明远教过你摩尔斯电码，对吗？”
林小妹点点头：“教过，他说这是最基础的。”
“太好了。”书瑶的心里涌起一丝希望，“日军军火库的坐标是数字，我们可以用皮影挥刀的次数代表数字，用停顿的长短代表间隔。只要有我们的人在观众席里，就能接收到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林小妹有些犹豫，“观众席里都是日本人，我们的人能混进去吗？”
“能。”书瑶肯定地说，“中岛会想办法的。他既然安排了我们接头，就一定有后手。”她看着林小妹，眼神坚定，“小妹，今晚就看我们的了。我们不仅要活下去，还要把情报送出去，为了柳姐姐，为了陆大哥，也为了所有在战斗的同胞。”
林小妹用力点点头，眼里的恐惧被坚定取代：“嗯！我不怕！”
外面的雨渐渐停了，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书瑶拿起皮影，对着光看——关羽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坚毅，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她们。
今晚，她们将在日军的眼皮底下，用一场皮影戏，传递生死攸关的情报。这是一场危险的舞蹈，但她们别无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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