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8年10月15日的南京，深秋的寒意像针一样钻进骨头缝里。日军情报部的档案室坐落在司令部西侧的独栋小楼里，厚重的铁门后，二十几个铁柜整齐排列，柜门上凝结的白霜在晨光中泛着冷光，仿佛一座座冰封的坟墓。沈书瑶被两个士兵押着走进来时，木地板在脚下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，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，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实验室里那台老旧的离心机。
“沈小姐倒是比传闻中镇定。”田中雅子背对着门口，站在窗前把玩着那支银质怀表，怀表链撞击玻璃的轻响与窗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。她转过身时，书瑶注意到她今天换了条墨绿色的旗袍，领口别着枚翡翠胸针，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幽光——那翡翠的成色，像极了柳如烟牺牲时流出的血凝固后的颜色。
书瑶的目光越过田中，落在橡木长桌上的紫檀木盒上。盒子的铜锁是父亲亲手打造的，刻着“璇玑”二字的篆体，锁孔形状像片柳叶——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摆弄的物件，总缠着父亲要钥匙，说要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会跳舞的丝线。
“看来沈小姐认出这盒子了。”田中走到桌边，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盒面上轻轻，“令尊沈教授真是个妙人，把毕生心血藏在一幅织锦里，却不知这织锦早就成了皇军的囊中之物。”她突然抬手，铜锁“咔哒”一声弹开，一股混合着樟木和蚕丝的香气漫了出来，像从时光深处飘来的叹息。
织锦被缓缓展开时，书瑶的呼吸骤然停滞。三尺长的锦缎上，五色丝线织就的文字纵横交错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。那些她从小看到大的回文诗，此刻在日军的档案室里，竟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更让她心惊的是，在那些“妻悲叹兮叹悲妻”的词句间隙，用比发丝还细的金线藏着一串编号——071、083、095……最角落处，042的编号被一朵金线绣成的梅花半掩着，那是她表姐沈青岚的代号，三年前在金陵女子大学被日军掳走后就杳无音信。
“这些编号，沈小姐应该不陌生吧？”佐藤健次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，军刀在掌心拍得“啪啪”响。他走到织锦前，用刀柄点着071的编号，“比如这个，林小妹，十五岁，杂技演员，上个月在钟楼被皇军‘处理’了，对吗？”
书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。她想起林小妹耳后的梅花烙，想起那个总爱把糖葫芦分给更小孩子的姑娘，最后在钟楼顶用耳环反射的三道月光传递“任务完成”的信号。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：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这只是幅普通的织锦，父亲研究它，是因为上面的回文诗。”
“回文诗？”田中突然笑了，笑声在档案室里撞出细碎的回音，“沈小姐当我们是三岁孩童吗？令尊在密码学界的名声，我们早有耳闻。这‘五色经纬法’，金对应东，木对应南，水对应西，火对应北，土对应中，每个方位的编号都藏着这些女人的真实身份和家庭住址，对不对？”她拿起放大镜，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，“比如这095，金线在‘君忘妾’三字下方，对应的经纬度，正是城南慰安所的位置。”
书瑶的后背沁出冷汗。父亲从未跟她提过这些，可田中的话却让她不得不信。那些她以为只是父亲兴趣使然的研究，原来藏着这么多血泪。
“破译它。”佐藤突然把军刀拍在桌上，刀身震得织锦微微颤动，“给你三个小时，把所有编号对应的信息写出来。如果你听话，皇军可以保证你在南京的安全，甚至……帮你找到你的表姐。”
“如果我不呢？”书瑶抬起头，首视着佐藤的眼睛。她看到他瞳孔里的自己，脸色苍白，眼神却像淬了冰。
佐藤的笑容瞬间消失，军刀突然挑起织锦的一角，锋利的刀刃贴着金线划过：“沈小姐应该知道，丝绸这东西，最不经割。”他手腕一翻，三根金线应声而断，083的编号顿时缺了一角，“每过半小时，我就割断一根线。等线断完了，就该割你的手指了。”
士兵搬来一张椅子，书瑶被按坐在织锦前。铁门“哐当”一声锁上，沉重的落锁声像敲在她的心上。档案室里只剩下她和那幅织锦，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，在锦缎上投下明亮的光斑，那些金线在光线下闪闪烁烁，像无数双流泪的眼睛。
她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拂过042的编号。金线冰凉，却仿佛带着表姐的温度——小时候表姐总爱牵着她的手去秦淮河畔看花灯，说等她长大了，要教她绣出最漂亮的凤凰。书瑶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，砸在锦缎上，晕开一小片水渍。
三个小时里，书瑶一边假装破译，一边把所有编号和对应的经纬位置记在心里。她用指甲在掌心刻下关键信息，疼痛让她保持清醒。当佐藤和田中再次进来时，她递上一张写满无关信息的纸，故意弄错了七个编号的位置。
“沈小姐果然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田中扫过那张纸，突然抓起剪刀，“咔嚓”一声剪断了织锦边缘的流苏，“看来得让你尝尝厉害。”
就在这时，中岛一郎突然推门进来，白大褂上还沾着碘酒的气味：“佐藤少佐，田中课长，医院有紧急情况，需要沈小姐去帮忙——有个慰安妇出现了霍乱症状，她是沈教授以前的学生，可能知道些织锦的事。”
佐藤皱起眉头，显然不信。中岛却拿出一个病例本，翻开的页面上有模糊的照片：“这是真的，她今早被送进医院时，嘴里一首念叨着‘璇玑’。”
田中盯着中岛看了几秒，突然笑了：“既然这样，那就请沈小姐去一趟吧。不过，”她指了指织锦，“把这个带上，也许病人看到它，能想起更多事。”
书瑶被押着走出档案室时，中岛跟在她身后，低声说：“织锦的蚕丝用硝酸银泡过，遇碘会显影。记住，今晚子时，手术室。”
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，打着旋儿掠过脚边。书瑶怀里的织锦隔着衣服传来冰凉的触感，她知道，这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调包，己经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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