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8年12月31日的南京城，被一场罕见的暴雪裹得严严实实。教会钟楼的尖顶埋在积雪里，像支冻僵的银簪，敲钟人早就带着铜锤逃难去了，只剩下风穿过空洞钟体的呜咽，混着远处日军营地传来的军乐声，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撞出碎渣。
地下密室的石门缝里渗进丝丝寒气，三支牛油蜡烛的火苗被吹得歪歪扭扭，在石壁上投下书瑶蜷缩的影子，像只折了翅膀的蝶。她睫毛上结着的白霜突然簌簌落下，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，左手猛地攥紧身下铺着的麻袋——那是李玛丽从难民营讨来的，粗麻纤维里还嵌着没褪尽的血渍。
“谢天谢地。”李玛丽修女的手从阴影里伸过来，戴着洗得发白的羊毛手套，指尖在书瑶鼻息前停了停，突然捂住嘴低低啜泣起来。她的蓝眼睛在烛光下像两汪冻住的湖，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昨夜没擦净的煤烟，“你昏迷了整整七天，我以为……”
书瑶想开口，舌尖却像粘在牙床上，只能转动眼球打量西周。密室是用教堂地基改造的，石壁上布满细密的凿痕，角落里堆着几十个铁皮罐头，标签大多被腐蚀得看不清，只隐约能辨认出“炼乳”“沙丁鱼”的字样——那是国际红十字会半年前送来的救济品，如今成了她们最后的口粮。
“水……”她终于挤出个单音节，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锈铁。李玛丽连忙从陶罐里舀出半杯温水，用纱布过滤掉沉渣，小心翼翼地往她嘴里送。温水滑过喉咙时，书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左手下意识地想去按胸口，却在抬起的瞬间僵住了。
三根手指肿得像紫萝卜，皮肤紧绷发亮，指甲缝里凝着黑褐色的血痂。她试着动了动，指节没有任何反应，只有一种钻心的麻疼顺着胳膊往上爬，像无数根冰针在啃噬骨头。“我的手……”她瞳孔骤缩，猛地用右手去掐那三根手指，指尖触到的皮肤硬得像块冻肉，没有丝毫知觉。
“别碰！”李玛丽按住她的手腕，声音发颤，“从火葬场转移过来那天，雪下得太大，你的手套被勾破了……医生来看过，说这三根手指的神经己经坏死，必须……”
“必须什么？”书瑶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又因为虚弱跌下去，“是不是要切掉？”她猛地想起父亲实验室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残指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“不行！我不能没有手指！我还要破译密码，还要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眼泪就砸在了手背上，在苍白的皮肤洇开一小片湿痕。这三根手指，是她从小练习织锦的主力指，父亲教她用五色丝线编织密码时，总说她的指尖有“通神的灵气”。如今灵气没了，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僵硬。
李玛丽从怀里掏出块折叠的油纸，层层打开后，露出里面用鲜血写成的古琴谱。血渍己经发黑，边缘卷成了波浪形，显然被人过无数次。“这是林小妹托人送来的，就在你昏迷的第三天。”修女的声音压得极低，烛光在琴谱上投下晃动的光斑，“她说这上面藏着日军城防的漏洞，还说……只有你能看懂。”
书瑶的目光落在琴谱上，呼吸骤然停滞。那是《梅花三弄》的谱子，但几个关键音节的指法被刻意涂改过，加重符号像一个个惊叹号，戳在泛黄的宣纸上。她想起半年前在秦淮河畔，林小妹抱着古琴给她弹这支曲子，小姑娘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，发梢沾着的金箔随着动作飘落，“沈姐姐你看，这里的泛音要轻一点，像梅花瓣落在雪上的声音。”
“她在哪里？”书瑶的指尖抚过那些血写的加重符号，墨迹下的纸纤维己经发脆，“你刚才说她托人送来的，她现在……”
李玛丽别过脸，望着石壁上晃动的烛影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：“她被捕了。日军说要在明天的新年庆典上处决她，还逼她在刑台上演奏古琴，给‘皇军’助兴。”
书瑶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她眼前突然闪过林小妹耳后的梅花烙，想起那个总爱把糖葫芦塞给孤儿的小姑娘，最后一次见她时，她往自己手里塞了张揉皱的纸条，上面用胭脂写着“城西军火库换岗时间”。
“她故意被抓的。”书瑶猛地明白过来，指尖在琴谱上快速滑动，“这些加重的音节，根本不是指法，是坐标！你看这个‘托’的指法，加重三次，对应着城西的军火库；还有这个‘挑’，力度符号像把刀，指的应该是城北的粮仓！”
就在这时，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军乐声，《君之代》的旋律被寒风撕得支离破碎，像无数只猫在惨叫。日军正在广场上排练新年庆典的曲目，鼓点敲得震天响，恰好掩盖了密室里的低语。
“他们说明天中午行刑，”李玛丽将一个铜制传声筒贴在石壁的暗格上，“我在钟楼阁楼藏了架望远镜，从那里能看清刑台的情况。你在这里解读琴谱，我去阁楼观察，我们用这个保持联系。”传声筒的铜壁上刻着十字架，边缘被磨得发亮，显然用了很多年。
书瑶接过传声筒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，突然想起中岛一郎在医院说过的话：“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，反而最安全。”她低头看着自己坏死的手指，突然抓起桌上的骨簪，狠狠刺向左手手背。
血珠冒出来的瞬间，她疼得浑身发抖，却死死盯着那三根没有反应的手指，嘴角反而勾起抹笑：“没关系，就算切了这三根，我还有右手。小妹能在刑台上弹琴，我就能在这里破译她的琴声。”
李玛丽看着她手背上渗开的血珠，突然屈膝跪下，在胸前划了个十字：“上帝会保佑你们的。”烛光在修女的蓝眼睛里跳动，映出石壁上斑驳的十字架，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。
窗外的军乐还在继续，鼓点敲得越来越急，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屠杀伴奏。书瑶将古琴谱铺在膝盖上，用右手食指蘸着自己的血，在加重符号旁写下对应的地名。血珠落在纸上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红梅，像极了林小妹琴箱上雕刻的花纹。
她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自己的心跳将和刑台上的琴弦同频共振。那些被血浸染的音符，会在明天的阳光下，变成刺破黑暗的利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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