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9年1月1日的清晨，鼓楼广场的积雪被踩成了黑冰，人走在上面稍不留意就会滑倒。临时搭起的刑台像口巨大的棺材，架在广场中央，松木板材上的冰碴在朝阳下闪着冷光，昨夜没清理干净的血渍冻成了暗红色的冰花，嵌在木板缝里。
林小妹被两个日军士兵架着走上刑台时，单薄的囚服下还在发抖。不是因为冷——虽然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，而是因为怀里藏着的那截细铁丝。铁丝是她从慰安所的铁床上磨下来的，一端被磨得尖尖的，藏在袖口的破布里，硌得手腕生疼。
“快点！”士兵用枪托搡了她一把，日语的呵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。林小妹踉跄了一下，发髻散开，几缕枯黄的头发粘在冻得发紫的脸颊上。她抬头望向广场周围的建筑，目光在教会钟楼的方向停顿了半秒——那里有沈姐姐在看着她，这个念头像团火，瞬间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意。
刑台中央摆着架古琴，琴身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桐木纹理，琴尾刻着的“寒梅”二字被刀刮过，留下几道丑陋的疤痕。那是她十五岁生日时，父亲亲手为她做的，如今却成了日军逼迫她“助兴”的工具。
“林小姐，别耍花样。”田中雅子的声音从台侧传来，她今天换了身和服，朱红色的腰带勒得很紧，腰间别着的短刀穗子在寒风中摇摆，“好好演奏《梅花三弄》，让皇军听听你们支那的‘雅乐’，或许我还能给你个体面的死法。”
林小妹没有回头，只是慢慢坐下，将冻得发僵的手指放在琴弦上。指尖触到丝弦的瞬间，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弹琴时说的话：“弦有松紧，音有高低，就像做人，该低头时低头，该挺首时，死也不能弯。”
广场周围的日军开始列队，军靴踩在冰上的声音整齐划一，像在敲丧钟。围观的民众被挡在警戒线外，大多穿着破烂的棉袄，缩着脖子，眼神里混着恐惧和麻木。林小妹深吸一口气，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，她将冻得发僵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。
琴身的桐木被寒气浸得冰凉，琴尾刻着的“寒梅”二字早就褪了色，那是她十二岁生辰时，父亲用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。此刻指尖划过那些凹凸的笔画，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：“琴音能藏事，弦断有回响。”
“磨蹭什么！”台下的日军军官用枪托砸了砸冰面，冰屑溅到琴案上，“皇军等着听你这亡国奴弹琴取乐呢！”
林小妹没回头，只是缓缓调了调剩下的六根弦。断了的那根是“徵”弦，按古律对应着火，父亲说过，火能燎原，也能焚身。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钟楼，沈书瑶教她认密码时，曾用琴弦的音高对应城防图的坐标——徵弦断了，正好提醒城西军火库的火控系统有诈。
指尖落下的瞬间，《梅花三弄》的第一个泛音在广场上炸开。明明是清越的调子，落在围观者耳中却像冰锥刺心。第三排左数第五个穿灰棉袄的男人猛地挺首了背，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半截绷带，那是陆明远的人——刚才那个泛音的延长时值，正是在说“西北角围墙有裂缝”。
田中雅子站在高台上，皮靴后跟在木板上磕出轻响。她怀里揣着从档案室搜来的古琴谱，指尖反复着其中一页——那是沈书瑶批注过的《广陵散》，红墨水画的圈恰好落在“刺韩”段的三个音符上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田中忽然对身边的副官笑了，“让士兵把刺刀架在剩下的弦上。”
明晃晃的刺刀压上琴弦时，林小妹的手指顿了顿。第二弄的轮指突然加快，像是寒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。围观人群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，三短两长——是中岛一郎混在医护兵里发出的信号，他看懂了，那组急促的音符在说“日军今晚换岗时间提前到亥时”。
当奏到第三弄的转折处，林小妹突然偏过头，目光越过黑压压的日军，落在教会阁楼的方向。那里的窗帘动了一下，她知道沈书瑶一定在看着。左手无名指在“羽”弦上重重一按，琴身发出一声闷响——那是她们约定的“危险”信号，提醒书瑶别靠近广场东侧的钟楼，那里藏着狙击手。
“她在搞什么鬼？”副官皱眉看向田中。
田中却盯着琴身共鸣箱上的反光，那些被指甲划出的细痕在阳光下连成折线，像极了城防图上的巡逻路线。“让她继续。”她按住副官掏枪的手，“我倒要看看，这把断了弦的琴还能唱什么戏。”
林小妹的额角渗出细汗，在寒风里凝成白霜。她故意让右手滑过断弦的位置，指尖被残留的弦头割破，血珠滴在琴面上，顺着木纹晕开，像极了地图上标注的三处伤兵营位置。当最后一个泛音消散时，她突然抬手按住所有琴弦，广场上瞬间死寂。
“弹完了？”军官不耐烦地吼道。
林小妹慢慢站起身，雪落在她的睫毛上，像结了层冰。“还有一段，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，“是我爹教我的《广陵散》。”
没等日军反应过来，她的指尖己经砸在琴弦上。杀伐之气瞬间灌满广场，那些被刺刀压着的琴弦在剧烈震动中发出呜咽，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嘶吼。第一根“宫”弦绷断时，围观人群里响起一声口哨——陆明远在回应，他收到了“北门粮仓守卫换岗有间隙”的消息。
第二根“商”弦断裂的脆响里，中岛悄悄将染血的棉球塞进标本瓶。那是林小妹刚才弹断弦时溅到他白大褂上的血，里面混着她事先吞下的硫磺粉，能证明日军在饮用水里投毒的事。
当第五根弦断裂时，林小妹突然抓起断弦缠在手指上，朝着高台上的田中雅子扑过去。刺刀刺穿她身体的瞬间，她看着田中胸前露出的半截织锦残片——那是从沈书瑶那里搜走的仿制品，上面她用鲜血补绣的梅花，此刻正在寒风里微微颤动。
“弦……断了……”林小妹的嘴唇动了动，血沫从嘴角涌出。
田中愣住了，她忽然看懂了琴身那些血痕的走向——那根本不是巡逻路线，而是三条通往江边的逃生水道。
军靴踩碎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，这次却显得杂乱无章。林小妹倒在琴案旁，手指最后一次划过琴身，那些被血浸透的木纹里，藏着她没来得及说的话：教会地下室的密道入口，在圣母像底座第三块砖下。
阁楼里的沈书瑶捂住嘴，看着刑台上那抹渐渐僵硬的身影。她左手冻伤的三根手指突然剧烈疼痛，像是在呼应着什么。窗外的军乐再次响起，可在她听来，都不如那把断弦古琴最后的回响，清亮，决绝，像极了无数个林小妹这样的名字，在历史的冰面上，敲出的第一声裂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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