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曼丽放下水杯。
杯底轻轻碰在桌面上。
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这声音不大。
却像是一个信号。
让研讨间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她终于抬起眼。
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林妙仪衬衫领口下缘。
那点油渍落在孙曼丽眼里。
视线在那印子上短暂停留了一下。
才慢悠悠地开口：
“宏观当然重要。不过……了解点基层个体经济的实际操作，或许也有点启发吧？”
她笑了笑，拿起钢笔。
优雅地在自己那份工工整整的稿子上点了点。
“小林同学经验丰富，纸上谈兵的理论确实不如亲身体验深刻。这报告里关于个体经营困难的部分，还要靠你多‘现身说法’呢。”
她把“现身说法”西个字咬得很轻。
嘴角的笑意加深。
“毕竟，你可是亲身证明了，就算心思……都用在别的地方，课业也未必就完全抓不起来了，对吧？”
这话听起来是夸。
但那语气、那眼神，轻飘飘的。
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降了一点。
林妙仪一首低着的头。
缓缓抬了起来。
她手里那支钢笔尖上聚集的墨滴。
啪嗒一声。
落在稿纸空白的边缘。
洇开了一小团不规则的深蓝。
她没去看那墨点。
日光灯滋滋的电流声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。
研讨间老旧的门窗隔音很差。
风从窗缝里挤进来。
吹得桌上摊开的书页哗啦翻起。
又被她伸过去压住的手指按了下去。
她看向孙曼丽。
隔着一张旧木桌。
隔着一叠叠书籍和凌乱的草稿。
眼神没有愤怒。
没有委屈。
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波澜。
只是一种极其沉静的首视。
孙曼丽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优越感。
在那沉静的目光里。
像是凝结的冰面突然龟裂了一道细缝。
“孙曼丽同学说得真巧。”
林妙仪开口了。
目光转向自己那份写满数据和案例分析的稿纸。
“这份报告需要的‘基层数据’——”。
她翻到其中用红笔重重勾勒的一页。
指尖点在加粗的统计数字上。
“像这样覆盖全省十八个市县、历时六个月、采集三千个有效样本点得出的‘纸上数据’。宏观框架需要它来支撑地基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孙曼丽面前那份华丽工整。
却充斥着“国际趋势”、“未来展望”等空洞词汇的提纲草稿。
最后再次落回到孙曼丽那张脸上。
“但是脱离实际需求、看不起具体‘满足人民吃饱吃好’这个最基础需求的微观实践，看不起那些在政策夹缝里、靠着双手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个体经验，”
她微微停顿。
目光扫过赵芳芳和李倩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。
“那算哪门子‘发展方向’？算不算空中楼阁？算不算纸上谈兵？”
周晓玲在旁边猛地点头。
眼睛瞪得溜圆。
嘴巴微张着。
看向林妙仪的眼神里全是亮晶晶的崇拜。
赵芳芳和李倩像是被这清晰的数据和犀利的反问迎面打了一拳。
彻底噎住了。
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
嘴唇动了动。
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头依旧高高昂着。
不肯低下。
林妙仪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孙曼丽脸上。
“靠自己的双手开饭店，靠本事满足客人吃饱吃好的需求，按时纳税，用踏实劳动赚干净钱，”
她每一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。
“我凭真本事考大学、搞研究，我觉得，不丢人。”
她说着，将那滴砸落的墨迹浸透的稿纸轻轻推到一边。
从背包里又抽出一张新的稿纸铺平。
“至于那些，”
她抬起头。
目光在孙曼丽凝固的脸上和赵芳芳、李倩发白的脸上都停顿了一秒。
嘴角极轻微地扯了一下。
“把心思和时间都用在琢磨怎么显得高人一等、怎么指点江山上的，大概是真的有那个资本，不用考虑这些‘低贱’的营生和‘市侩’的数据的。时间嘛，自然也充裕得很，对吧？”
孙曼丽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得一干二净。
握着钢笔的手指捏得太紧。
指关节绷得死白。
像是要把那纤细的笔杆生生捏断。
她精心维持的优雅、从容的假面。
在这一刻片片碎裂。
她张了张嘴。
嘴唇有些发抖。
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
研讨室里死一般寂静。
桌面上。
林妙仪那几张摊开。
标注着“向阳饭店十月上旬午餐时段点单种类频率”的原始记录稿纸。
安静地躺在一边。
她不再看任何人。
铺好稿纸，再次低头。
笔尖沙沙地在纸上写下了报告的第一个正式论点。
标题清晰：
《论市场末端个体经济的活力与创新在食品工业链中的价值重塑》。
周晓玲憋着笑。
肩膀小幅度地抖动着。
也赶紧低头奋笔疾书。
对面，赵芳芳和李倩彻底噤声。
头埋得几乎要碰到桌面。
恨不得把自己缩进书堆里消失。
孙曼丽僵在那里。
像一尊骤然失去了牵引线的木偶。
回到宿舍。
门在身后“砰”地关上。
隔绝了走廊里隐约的喧闹。
孙曼丽胸口剧烈起伏。
精心描画的眉毛扭曲着。
下唇被死死咬着。
耻辱！
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！
那个一身油烟味的乡下丫头！
那个靠着在街头巷尾掂勺卖笑讨生活的个体户！
竟然敢！
竟然敢当着所有人的面。
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她！
用那些粗鄙不堪的数据和所谓的“劳动”。
把她精心维持的优越感撕得粉碎！
“林妙仪……”
这三个字从她齿缝里挤出来。
带着淬毒的恨意。
冰冷刺骨。
她猛地冲到书桌前。
书桌被她撞得哐当一声响。
桌上那面小巧的圆镜映出她此刻扭曲的面容。
精心梳理的发髻有些散乱。
眼角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抽搐。
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狰狞。
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支精致的银尖钢笔。
就是这支笔！
在那个该死的研讨室里。
成了她狼狈的见证！
“曼丽……你……你没事吧？”
赵芳芳怯生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带着点颤抖。
孙曼丽猛地转过身。
眼神狠狠剜在赵芳芳和李倩苍白的脸上。
那眼神里的怨毒和迁怒。
让两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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