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姑娘家来这儿凑啥热闹？”
一个歪戴帽子的汉子撞了她胳膊一下。
网兜里的梭子蟹张着螯。
差点夹到她手。
林妙仪没理。
眼睛盯着刚靠岸的那艘小渔船。
舱里的小海虾还在蹦跶。
青灰色的壳上泛着光。
正是她要找的新鲜货。
她刚往前挤了两步。
就被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拦住。
“王老板，匀我两斤小海虾。”
她认得这人。
是码头一霸王奎。
据说跟水产公司的人沾亲带故。
每次都把好货先拢到自己摊前。
王奎斜着眼扫她。
“林家丫头？你爹那破馆子还没黄呢？”
他用脚踢了踢旁边的破筐。
“要就拿这个，死的，便宜。”
筐里的虾子肚皮朝天。
都发了黑。
林妙仪皱眉。
“我要舱里新鲜的。”
“新鲜的？”
王奎往地上啐了口。
“知道这货多金贵不？国营单位都订走了，轮得到你？”
他伸手就要推她。
“赶紧滚，别在这儿碍事！”
林妙仪往后退了半步。
攥紧了手里的布袋。
“码头是公家的，凭什么你说了算？”
“嘿，这丫头片子还敢顶嘴，我给你脸了是吧？”
王奎撸起袖子，露出胳膊上的刺青。
“我告诉你，在这码头上，我说谁能拿谁就能拿，说谁不能拿……”
话没说完。
忽然被一声厉喝打断。
“干什么呢！”
雾气里钻出来几个穿制服的。
领头的身姿笔挺。
军绿色的上衣领口系得严实。
林妙仪抬头时。
心猛地一沉。
是他。
沈政安。
原主记忆里那个绿军装的少年。
如今己是挺拔冷峻的年轻军官。
那个无数次冰冷拒绝。
嫌恶地提出退婚的人。
在青屿县那么多年也只见过两次，两次见面都是对她恶语相向。
他先前一首在京城里待着。
打仗胜利后。
林妙仪的爷爷救了沈政安爷爷一命。
他爷爷为了报答。
让沈政安调职来这儿。
他的目光林妙仪身上。
那目光。
像带着实质的冰锥。
刺得林妙仪一个激灵。
不是关切，不是同情。
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
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厌恶。
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她。
眉头拧得更紧。
快步走过来。
军靴踩在湿滑的木板上。
发出笃笃的声响。
“王奎，你又在这儿耍横？”
沈政安的声音比海风还冷。
“忘了上次怎么跟你说的？”
王奎脸上的横肉瞬间垮下来。
点头哈腰地笑。
“沈排长，误会，都是误会，跟这丫头闹着玩呢……”
“我看你是没记性。”
沈政安扫了眼旁边的渔船。
“把她说要的鲜货分她一半，按市价算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以后谁敢再欺行霸市，别怪我封了他的摊子！”
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子低了下去。
王奎咬着牙。
不情不愿地称了斤两。
往林妙仪布袋里一倒。
虾子蹦跶着溅了她一裤脚的水。
沈政安没看她。
转身对身后的兵说。
“把码头秩序整肃一下，登记所有商贩信息，明儿起按时段分号采购。”
等他处理完这些，才转过身。
晨雾沾在他的睫毛上。
眼神像结了冰的海面。
“跟我来。”
他丢下三个字。
转身往码头办公室走。
林妙仪捏了捏布袋。
虾子的硬壳硌得手心发疼。
办公室里沈政安坐在木桌后。
从抽屉里抽出张纸推过来。
是那张泛黄的婚约。
边角都磨卷了。
“这门亲事是老一辈定下的，我不认。”
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。
像是在说别人的事。
“今天的事只是出于我的职责才做的，你也别再做指望，我不会娶你。”
林妙仪拿起婚约。
指尖划过上面模糊的红印。
原主的记忆里。
这张纸曾被得发亮。
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。
抬眼时正撞上沈政安的目光。
那里面满是不耐和轻蔑。
像是在等她哭闹。
可她只是轻轻把纸放回桌上。
“退婚？好啊，现在就去办。”
沈政安愣住了。
手指在桌面上顿了半秒。
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。
眉头又皱起来。
像是在怀疑她玩什么花样。
“你说真的？”
“当然。”
从前他说这话时。
林妙仪的哭闹、纠缠、苦苦挽留……
一样都没有发生。
只有一句干脆利落的——“当然”。
沈政安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出现了诧异。
错愕、难以置信。
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愠怒。
在眼睛里飞快地闪过。
他嘴唇动了动。
似乎想说什么。
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。
准备好的所有刻薄言辞。
此刻都显得无比可笑。
他看着林妙仪那双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睛。
那里面不再有丝毫他熟悉的爱慕。
只有拒人千里的荒原。
一种失控的感觉袭来。
让他感到极其不舒服。
“你……”
他喉咙有些发紧。
声音干涩。
“沈排长，”
林妙仪再次开口。
“我林妙仪说话算话。现在，立刻，去街道办，还是去你们部队？地方你定。这婚，今天必须退干净。谁反悔，谁是孙子。”
她的话像一记记耳光。
狠狠抽在沈政安脸上。
他沈政安，何曾受过这种近乎羞辱的对待？
尤其还是来自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！
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。
烧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。
他盯着林妙仪。
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她刺穿。
胸膛起伏了一下。
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：
“好！很好！林妙仪，你有种！”
他猛地一挥手，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。
“街道办！现在就去！这破婚约，老子早他妈受够了！”
他转身。
军靴重重地踏在水泥地上。
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。
像战鼓擂在人心上。
头也不回地朝着街道办的方向大步走去。
街道办那间充斥着陈旧纸张和廉价墨水味道的小办公室里。
过程简单得近乎粗暴。
两张盖着红戳、印着“自愿解除婚约关系”字样的薄纸被推了过来。
沈政安阴沉着脸。
抓起蘸水钢笔。
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。
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力道之大。
在纸背透出深深的凹痕。
他签完。
把笔重重一搁。
像丢掉什么脏东西。
林妙仪没什么反应。
淡淡瞧了他一眼接过笔。
她垂眼看着那纸上的字。
属于原主的那点残留的酸涩感。
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。
只激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，便迅速沉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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