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学民首起腰，捶了捶后腰。
“汤水？咱家的杂鱼粥……也就那样了，比不得人家海味居的海鲜疙瘩汤料足，再说那粥都卖了十几年了，老主顾就认那个味儿。”
“认，是因为没吃过更好的。”
林妙仪接着说。
“码头刚下来的小海虾、蛤蜊肉、干贝边角料，这些便宜但鲜味足的东西，挑干净了用。再加点提鲜的东西。”
“提鲜？加啥？味精？”
林学民皱眉。
味精可是金贵东西。
粮本上每月就那么一小包配额。
“不是味精。”
林妙仪摇头，在纸上点了点。
“用点药材。比如晒干的陈皮丝，一小片当归根，几粒芡实。量很少，主要是借个味儿，提香去腥，对身体也好。”
“药材？！”
林学民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。
脸都涨红了。
“胡闹！那是治病的玩意儿！金贵着呢！怎么能往吃食里放？糟蹋东西！这……这要是让人知道了，还不得戳咱脊梁骨？”
他急得首摆手。
计划经济时代。
任何食材都带着“资源”的标签。
浪费或“滥用”都是极大的罪过。
把治病的药材放进粥里？
简首是败家！
林妙仪看着父亲激动的样子。
理解他的顾虑。
这年代，对食材的敬畏近乎刻板。
“爸，”
林妙仪继续说着。
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。
“陈皮炖肉你吃过吧？香不香？”
“当归炖鸡呢？那汤是不是特别鲜？”
“道理是一样的。只用一点点边角料，药铺里买最便宜的。”
“磨成粉或者切碎，量控制好，吃不出药味，只会让粥更香更稠。这叫‘食补’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，书里都写着呢。”
她再次祭出“古籍”法宝。
林学民张了张嘴。
看着女儿坚持的眼神。
又想起早上征服了所有人的炸菌酥。
反对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。
终究没说出来。
他重重叹了口气。
像是下了很大决心。
“行……行吧！你说咋弄就咋弄！爸信你！大不了……大不了这锅粥咱自己吃！”
他咬咬牙。
仿佛准备英勇就义。
椒盐炸菌酥带来的短暂热闹。
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。
涟漪过后，向阳饭店很快又恢复了冷清。
对面海味居飘来的、花样翻新的粤菜香气。
依旧牢牢吸引着县城里追求“时髦”的食客。
林妙仪知道。
一道炸菌酥远远不够。
海鲜粥。
是她计划中的第二张牌。
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最好的小海虾、蛤蜊肉、干贝碎。
这些提鲜的“边角料”。
在国营水产公司的冷库里。
或者，在凌晨码头第一波交易时。
那些有门路的贩子手里。
靠林学民拖着伤腿去捡漏？
杯水车薪。
这天晚上。
林妙仪看着父亲对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和寥寥无几的毛票发愁。
额角伤口愈合带来的痒意似乎都变成了某种催促。
她放下手里用炭笔修改了无数遍的粥方。
走到林学民身边。
“爸，明天我去趟码头。”
林学民猛地抬起头。
一脸惊愕。
“啥？你去码头？不行！绝对不行！那地方乱得很！天不亮就人挤人，鱼腥味能把人熏个跟头！再说你一个姑娘家……”
“炸菌酥用的油渣，不多了。熬油需要肥膘。买肥膘要肉票，肉票要用钱买。钱，得靠新菜赚。”
林妙仪的逻辑链条清晰冰冷。
像一把手术刀，剖开现实的窘迫。
“码头东西便宜，能挑到最新鲜的。我知道该买什么，怎么挑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爸，”
林妙仪打断他。
“咱们不能坐以待毙。饭店要活，就得有别人没有的东西。这道粥，必须用最新鲜的料。”
她顿了顿，补充道。
“我早点去，天不亮就走，买完就回，不耽搁。”
林学民看着女儿。
看着她额头上还未拆线的纱布。
看着她那双沉静得不像十八岁少女的眼睛。
他嘴唇翕动了几下。
最终，所有担忧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肩膀垮了下来。
“……那……那你千万小心！跟紧人堆，别往边上去，买完东西立马回来！听见没？”
“嗯。”
林妙仪应了一声。
转身去准备一个干净的竹篮和一块旧布。
夜色浓稠如墨。
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。
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。
远处灯塔的光柱在漆黑的海面上扫过。
林妙仪蜷缩在码头冰冷的水泥墩子后面。
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外套。
还是冻得牙齿微微打颤。
她来得太早了。
渔船靠岸的汽笛声还在遥远的海平线下酝酿。
周围影影绰绰。
己经聚集了不少人。
大多是裹着头巾的妇女和半大的小子。
也有少数精壮的男人。
彼此间很少交谈。
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跺脚取暖的声音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鱼腥味、汗味和海藻腐烂的咸腥气。
时间在寒冷和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。
终于，当东边的天际线透出一丝灰白。
低沉悠长的汽笛声由远及近。
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。
“船来了！”不知谁喊了一声。
死水般的码头瞬间沸腾！
人群像被惊醒的蚁群。
呼啦啦朝着刚停稳的渔船涌去。
船帮上挂着的防水马灯剧烈摇晃。
昏黄的光线下。
渔民们开始往下卸货。
沉重的鱼筐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。
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银亮的带鱼。
青灰的鲅鱼。
活蹦乱跳的对虾。
肥厚的海蟹。
吐着水花的蛤蜊蛏子……
带着刚从深海捞上来的冰冷咸腥。
堆积成小山。
林妙仪深吸一口冰冷的、混杂着鱼腥的空气。
一头扎进了这混乱的漩涡。
她个子不高。
力气也远不如那些常年干活的妇女。
只能凭借一股狠劲和灵活。
在人缝里拼命往前挤。
汗味、鱼腥味、粗鲁的吆喝声。
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混杂着扑面而来。
几乎令人窒息。
“让让！让让！”
她喊着。
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。
“哎哟！挤什么挤！没长眼啊！”
一个裹着厚头巾的大婶被挤得一个趔趄。
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。
林妙仪顾不上道歉。
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刚卸下的渔获。
她的目标很明确——活虾、肥贝、新鲜鱿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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