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晚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公安局的青砖院墙，把走廊里昏黄的灯泡吹得晃晃悠悠。陆景尧把搪瓷缸重重磕在桌上，搪瓷脱落的豁口在灯光下泛着白，像道没愈合的疤。
“刘建军那封遗书，局里技术科刚出的鉴定结果。”他指尖在卷宗上敲出急促的点，“墨水成分和沈志强常用的英雄牌蓝黑墨水完全一致。还有那煤气阀门，螺纹上的划痕方向是逆时针——有人从外面拧松过，再让它自己慢慢漏气。”
林晚星抱着膝盖缩在长椅角落，指尖无意识着裤缝上磨白的线。她今天换了件洗得发皱的的确良衬衫，是“苏晓梅”为数不多的体面衣服，可袖口磨破的毛边还是暴露了窘迫。听见陆景尧的话，她忽然抬头：“沈志强想让刘建军死得像畏罪自杀，可他就不怕画蛇添足？”
“怕什么？”陆景尧扯开警服领口，喉结滚动着灌下大半缸凉茶，“刘建军死了，周卫国跑了，所有线索都断在死人跟逃犯身上。他沈厂长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模范企业家，谁会怀疑他？”
话音刚落，走廊尽头的铁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穿蓝布工装的女人抱着个旧布包站在光晕里，辫梢还沾着车间的塑料碎屑，正是孟兰。她脸色比三天前在厂办公室时更白，嘴唇抿成道失血的线，看见陆景尧的瞬间，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了抖。
“孟会计？”陆景尧起身时带倒了椅子，金属腿刮过水泥地的尖啸让孟兰猛地一颤，“你怎么来了？不是让你待在厂里别乱走吗？”
孟兰没说话，只是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。布包边角磨得发亮，看得出被过无数次。她一步一挪地走到办公桌前，忽然“咚”地跪了下去，膝盖撞在水泥地上的闷响让林晚星都跟着心头一缩。
“陆警官，我知道是谁杀了周卫国……也知道刘建军是怎么死的。”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，发脆发颤，“我有证据，能证明沈志强是凶手。”
陆景尧一把将她拽起来，指节捏得她胳膊发红：“你说清楚！早干什么去了？”
“我怕啊！”孟兰突然拔高声音，眼泪跟着涌出来，“沈志强说我弟弟在供销科的工作是他托关系弄的，我要是敢说出去，就让我弟滚回乡下喂猪！他还说……还说周卫国就是例子……”
林晚星递过去块手帕，是陆景尧昨天塞给她的，带着淡淡的肥皂味。孟兰攥着手帕的指节泛白，忽然解开布包的搭扣，露出里面用油布裹着的硬壳本——是工厂的总账册。
“这是1993到1995年的废料处理台账。”她翻开泛黄的纸页，指尖点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，“沈志强每个月都以‘废料处理’的名义往外运东西，但实际运出去的塑料颗粒比账上多三倍。周卫国是木工，经常去废料仓库找木料，上个月撞见他跟收废品的交易，才发现这里面的猫腻。”
陆景尧的呼吸骤然变粗，他抢过账本翻到最后几页，果然在“处理费”一栏看到刺眼的红笔涂改痕迹。林晚星凑过去，注意到每页右下角的复核签名都是孟兰，只是笔迹越来越潦草，最后几页的签名甚至洇着墨团，像是签的时候手在抖。
“周卫国没跟你说过？”陆景尧的目光扫过孟兰腕上若隐若现的淤青，那片青紫色在苍白皮肤下格外扎眼。
孟兰猛地别过手腕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：“他……他只说沈志强不干净，让我小心。那天晚上他去沈志强家对账，就再也没回来。”她忽然从账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片，边角卷得厉害，“这是1988年我们一起进厂时的同乡证，周卫国是我老乡，他一首……一首把我当妹妹看。”
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工装，站在塑料厂大门口的梧桐树下。孟兰扎着麻花辫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；周卫国站在她身后半步，肩膀挺得笔首，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亮。林晚星忽然想起陆景尧说过，周卫国是全厂有名的老好人，谁家里的桌椅坏了，他都乐意帮忙修。
“沈志强为什么要杀他？”陆景尧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铅，“就因为被发现倒卖废料？”
“不止。”孟兰的声音突然低下去，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，“刘建军早就知道沈志强和我……和我走得近。他赌钱欠了高利贷，就拿着这个威胁沈志强，要他每个月给封口费。沈志强恨他恨得牙痒痒，刚好周卫国出事，就把人头放进山洞——他知道刘建军贪小便宜，以前总去那片山捡蘑菇，肯定会被人怀疑。”
林晚星忽然想起发现人头那天，山洞里散落的几枚干蘑菇。原来不是凶手留下的，是沈志强算准了刘建军的习惯，故意布置的陷阱。
“刘建军死的前一天，去找过沈志强。”孟兰的指甲深深抠进账本的纸页，“我在门外听见他说‘再不给钱，就去局里说清楚’。沈志强当时笑着递烟，说‘明天给你凑齐’，可他眼里的光……跟杀周卫国那天一模一样。”
陆景尧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，狠狠砸在墙上。茶水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，林晚星看见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，像条隐忍的蛇。
“所以你早就知道？”他的声音带着冰碴子，“看着刘建军被当成凶手，看着我们围着假线索打转，你就躲在后面？”
“我不敢！”孟兰突然哭出声，眼泪砸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，“他把我弟弟的工资条摆在桌上，说只要我敢多说一个字，下个月就停发。我爸妈死得早，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……”她忽然抓住林晚星的手，掌心冰凉汗湿，“苏同志，你懂那种感觉吗？像被绳子勒着脖子，想喘气都得看他脸色。”
林晚星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。她想起穿越前在档案馆里看到的旧报纸，1990年代的国企里，多少人像孟兰这样，被权力和人情勒得喘不过气。她反手拍了拍孟兰的手背，声音放得很轻：“现在说出来，不晚。”
陆景尧盯着墙上的“为人民服务”五个字，指节捏得发白。过了很久，他从抽屉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，把账本小心翼翼地装进去，又在封口处盖了个鲜红的“证物”章。
“孟会计，从现在起，你跟你弟弟的安全，我负责。”他转身时警徽在灯光下晃了晃，“但你得跟我回局里做详细笔录，每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。”
孟兰点点头，擦干眼泪站起身。经过林晚星身边时，她忽然停下脚步，从布包里掏出颗水果糖，是橘子味的，糖纸皱巴巴的。
“这是周卫国去年给我的，说我总低血糖。”她把糖塞进林晚星手里，声音很轻，“他说等攒够钱，就去南方学做家具，开个自己的小铺子。”
林晚星捏着那颗糖，隔着糖纸都能摸到棱角分明的糖块。她忽然想起周卫国宿舍里那些画满图纸的草稿本，铅笔勾勒的衣柜和书桌，旁边总标注着“环保漆”“圆角防磕碰”——在1995年的新镇，还没人在乎这些。
陆景尧带着孟兰出门时，走廊的灯泡又晃了晃。林晚星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后，忽然发现地上的碎瓷片里，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。她低头剥开橘子糖的糖纸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时，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。
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，像谁无声的叹息。林晚星知道，孟兰的反击不是结束，只是开始。沈志强背后，或许还有更深的秘密，比如陆景尧父亲的旧案，比如去年那起没破的碎尸案。
她忽然想起陆景尧放在桌角的案件笔记，最新那页写着“刘建军遗书笔迹——沈志强？”，旁边被人用红笔圈了个圈，画了个问号。林晚星伸手摸了摸那道红痕，笔尖划过的力度透过纸背都能感觉到。
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，由远及近。林晚星跑到窗边，看见陆景尧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孟兰，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。他的警服外套搭在车把上，随着车轮转动轻轻晃着，像面不肯倒下的旗帜。
风里忽然飘来桂花香，很淡，却带着种冲破阴霾的韧劲儿。林晚星把橘子糖的糖纸抚平，小心翼翼地夹进陆景尧的案件笔记里。她想，等这案子破了，得告诉陆景尧，1995年的秋天，有人为了正义，终于敢抬头挺胸了。
走廊的灯泡不再摇晃，暖黄的光洒在满地碎瓷片上，像撒了层金粉。林晚星知道，黎明前的黑暗最浓，但只要有人敢点燃火把，就总有照亮真相的那天。而她和陆景尧，就是要举着火把的人。
（本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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