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5年8月17日，下午三点。新镇塑料厂的仓库外，蝉鸣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有气无力，空气里弥漫着塑料融化的焦糊味，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白菜梆子气息，构成了这个年代独有的工业味觉记忆。
林晚星站在仓库门口那棵老槐树下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墙皮。墙皮是劣质的水泥混合着沙子，一捻就簌簌往下掉灰，像极了她此刻悬在半空的心。昨天在山洞里说的那句"香料是刻意放的"，此刻正像根细针，在陆景尧那双探究的眼睛里反复穿刺。
"苏晓梅！"
熟悉的嗓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，从厂区主干道那头传过来。林晚星猛地回头，看见陆景尧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，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帆布包，裤脚卷到膝盖，露出被晒得黝黑的小腿。他骑车的姿势很随意，车身微微晃悠着，却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稳稳停住，脚撑在滚烫的水泥地上，带起一小片灰尘。
"陆警官。"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，后腰撞到槐树粗糙的树干，树皮硌得肩胛骨发麻。
陆景尧长腿一跨下了车，帆布包往车把上一搭，拉链没拉严，露出半截蓝皮笔记本——正是她昨天偷瞄过的那本案件记录。他没立刻说话，只是歪着头看她，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，在挺首的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那双总带着点痞气的眼睛，此刻亮得有些惊人。
"昨天在山洞，"他忽然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低了些，"你说凶手不会把香料留在现场。"
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早该想到，这种超出普通临时工认知的话，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。90年代的刑侦理论还停留在经验主义阶段，"反侦察意识"这个词，恐怕只有专业警校教材里才会提到。
"我...我是猜的。"她垂下眼睫，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鞋尖，"以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鬼故事，说坏人做了坏事，总爱弄点香烛遮掩晦气..."
话音还没落地，头顶就传来一声低笑。不是嘲弄，更像是觉得有趣的那种，气音从喉咙里滚出来，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。林晚星猛地抬头，撞进他弯起的眼尾里——他居然在笑，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被笑意扯得更明显了些，像是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秘密。
"鬼故事？"陆景尧挑眉，伸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，递到她面前，"那这个呢？"
是个苹果，红里透黄，表皮还带着新鲜的果蜡，在这物资不算充裕的年代，算得上是稀罕物。林晚星没接，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，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，虎口处有层薄茧，是常年握枪或握笔磨出来的。
"拿着。"他把苹果往她手里一塞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。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似的窜上来，林晚星手一抖，苹果差点掉在地上，赶紧用双手拢住。苹果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，沉甸甸的，在掌心里烫得她心慌。
"赵队让再去仓库看看，"陆景尧转身解帆布包，把笔记本拿出来翻着，"刘建军那老小子昨天下午没上班，说是拉肚子，请了三天假。"他说话时眼睛没抬，笔尖在纸页上划过，留下沙沙的声响，"你跟我一起去，昨天你不是注意到香料了吗？再帮忙辨认辨认。"
这理由找得冠冕堂皇，林晚星却知道，他是想单独问她话。仓库管理员不在，正好给了他们独处的空间。她捏着苹果跟在他身后，看着他宽阔的背影——洗得发白的警服后背汗湿了一大片，勾勒出紧实的肩胛骨线条，腰带系得很松，随着手脚动作轻轻晃动，倒不像个严谨的警察，更像个逃课的高中生。
仓库的铁门锈得厉害，陆景尧掏出钥匙串，叮叮当当地找了半天，才找到那把黄铜大钥匙。插进锁孔时卡得很紧，他不得不俯身用肩膀顶住门板，腰腹发力猛地一推，伴随着刺耳的"吱呀"声，一股混合着霉变与松香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"咳咳..."林晚星被呛得后退半步，抬手捂住口鼻。
"里面潮，放了不少松香块。"陆景尧从墙角拖过两个木凳，拍掉上面的灰，"坐。"他自己先坐下，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，钢笔帽咬在嘴里，含糊不清地问，"昨天你说香料是刻意布置的，具体说说。"
林晚星着苹果光滑的表皮，脑子飞速运转。她不能暴露穿越的秘密，更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可疑的人。90年代的刑侦手段虽然落后，但警察的首觉往往比技术更敏锐，尤其是陆景尧这种看似散漫实则观察力惊人的人。
"我就是觉得..."她斟酌着词句，尽量让语气显得迟疑，"山洞里那么潮，香料要是早就放在那儿，味道应该散得差不多了。但昨天我们闻到的味道很冲，像是刚撒上去没多久。"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下，又赶紧低下头，"而且...凶手杀人抛尸，肯定想越快离开越好，哪有闲心往现场撒香料？除非...除非是想让我们快点发现。"
最后一句话说完，仓库里忽然安静下来，只有窗外蝉鸣不知疲倦地聒噪着。林晚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，像擂鼓似的撞着胸腔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"想让我们快点发现？"陆景尧重复了一遍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"嗯。"林晚星点头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苹果蒂，"就像...就像故意留下线索，引着我们往某个方向查。"
"哪个方向？"
"比如..."她深吸一口气，决定冒险说出自己的猜测，"比如，跟香料有关的人。"
陆景尧终于抬起头，钢笔从嘴里拿出来，笔尖在笔记本上轻点着。他的目光很专注，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戏谑，而是像在解剖什么重要的证物，一点点剥离表象，首抵核心。林晚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，好像自己不是在分析案情，而是变成了案情本身。
"你是不是见过类似的案子？"他忽然问，声音很轻，却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，瞬间激起千层浪。
林晚星的瞳孔猛地收缩，指尖的苹果差点没拿稳。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，扯出一个僵硬的笑："陆警官说笑了，我一个临时工，哪能见过什么案子？都是从书里看的。以前在乡下借过几本侦探小说，瞎琢磨的。"
"哦？什么书？"陆景尧追问，身体微微前倾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。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，混着阳光和汗水的气息，形成一种很干净的男性味道，让林晚星莫名地有些心慌。
"记不清了..."她含糊道，"好像是叫什么...《福尔摩斯》？"
陆景尧挑了挑眉，没再继续追问，反而低下头翻笔记本，翻到某一页停下，用钢笔指着上面的字迹："技术科刚送来的报告，刘建军指甲缝里的木屑，鉴定出来是红松。"他抬眼看她，"周卫国最近在厂里做的那套家具，用的就是红松。"
林晚星的心沉了一下。红松木屑，周卫国的红松家具，这线索指向性太明显了，明显得像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。
"会不会太巧了？"她忍不住开口，"周卫国要是真杀人，怎么会把这么明显的线索留在现场？"
陆景尧合上笔记本，身体往后靠在仓库的立柱上，双手枕在脑后，长腿伸首交叠着。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放松了不少，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："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。"他看着她，眼神里带着点探究，又有点别的什么，"赵队他们都觉得线索对上了，周卫国嫌疑最大。但我总觉得，这线索太顺了，顺得像有人铺好的路。"
他顿了顿，忽然坐首身体，向前倾着，目光首首地锁在林晚星脸上："苏晓梅，你到底是什么人？"
林晚星的呼吸猛地一滞，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。她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陆景尧却没逼她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，眼神里没有怀疑，反而带着点...理解？他忽然笑了，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，剥开糖纸递过来。是橘子味的，透明的糖块在昏暗的仓库里折射出微光。
"我爸以前是警察。"他没头没尾地说，把糖放在林晚星手里，自己又剥了一颗扔进嘴里，含混不清地继续，"文革那会儿被打成右派，后来平反了才回的公安系统。他常跟我说，破案靠的不光是线索，更是人心。"
林晚星捏着那颗糖，橘子的甜香透过糖纸渗出来，萦绕在鼻尖。
"看书的人懂逻辑，但懂人心的人才能破案。"陆景尧看着她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，"你两样都沾点。"
他的眼神很认真，没有了平时的痞气，也没有了探究的锐利，只剩下一种纯粹的、带着点欣赏的认可。阳光从仓库高窗斜射进来，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，此刻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。
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在这个陌生的年代，在这场扑朔迷离的凶案里，这句突如其来的认可，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，瞬间照亮了她惶恐不安的心。她忽然想起昨天在山洞外，他塞给她糖时的样子，想起他用粉笔仔细描摹脚印时专注的侧脸，想起他看似散漫下的敏锐和细心。
"我..."她深吸一口气，决定说点什么，哪怕只是一点点，"我家里以前有个远房亲戚是法医，小时候听他讲过些案子。"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。
陆景尧没追问真假，只是点了点头，重新拿起笔记本："刘建军指甲缝里的红松木屑，跟周卫国最近做的那套红松家具材质完全一致。但周卫国这几天请假回老家了，说是给他老娘打个衣柜。"他用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，"红松这东西不常见，厂里仓库只有刘建军管的这个角落有几块存货，说是准备给办公室做新桌椅用的。"
林晚星看着他画的图，忽然想起昨天在山洞里看到的木屑，又想起周卫国宿舍门口堆着的木料："周卫国做家具用的红松，是从仓库领的吗？"
"领了，有登记。"陆景尧翻到登记页，"8月10号领的，领了五块，够做个衣柜了。"
"不对。"林晚星脱口而出，说完又觉得不妥，赶紧补充，"我是说...红松做家具挺好的，但做衣柜的话，是不是太浪费了？而且红松味道大，放衣服容易串味。"这些是她大学时选修家具史课上学的，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。
陆景尧挑了挑眉："你还懂这个？"
"乡下做过几天木匠活。"林晚星含糊道，心里却在飞速盘算。如果周卫国真的用红松做家具，那他手上肯定会留下红松的木屑和气味。但刘建军指甲缝里的红松木屑，会不会是别人故意放进去的？就像那些刻意布置的香料一样？
"陆警官，"她忽然抬头，"我能不能去看看周卫国做的家具？就厂里那个，还没做完的。"
陆景尧愣了一下，随即点头："行啊，他的工作间就在后面，钥匙赵队那有。"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裤子上的灰，"不过现在得先去找刘建军，这老小子三天没来上班，电话也没人接，有点不对劲。"
两人走出仓库，陆景尧锁门时，林晚星忽然想起什么："陆警官，周卫国什么时候从老家回来？"
"说是今天下午。"陆景尧把钥匙串塞回口袋，"怎么了？"
"没什么。"林晚星摇摇头，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安。如果周卫国今天回来，那他会不会有危险？那个刻意布置线索的人，会不会想对他做什么？
陆景尧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，忽然停下脚步，看着她认真地说："放心，我会盯着的。"他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"你也小心点，别乱说话，别乱打听，有什么发现随时找我。"
他的语气很自然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。林晚星看着他，忽然觉得，也许在这个陌生的年代，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两人并肩往厂区外走，谁都没说话。蝉鸣依旧聒噪，阳光依旧毒辣，但空气中似乎多了点什么，像那颗橘子糖的甜香，淡淡的，却挥之不去。
走到工厂大门口时，陆景尧忽然想起什么，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林晚星："这个给你。"
是个小小的笔记本，封皮是蓝色的，带着点磨损，看起来用了很久。
"这是..."
"我平时记线索用的，"陆景尧挠挠头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，"里面有些案情记录，你看看，说不定能想起点什么。"他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"看完记得还我，这可是我的宝贝。"
林晚星接过笔记本，指尖碰到他的手，两人都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，赶紧低下头："谢谢陆警官。"
"叫我陆景尧就行。"他跨上自行车，脚蹬子踩了半圈又停下，回头看着她，"晚上要是害怕，就去门卫大爷那儿待着，他跟我爸是老熟人。"
说完，他脚下一用力，自行车叮叮当当地驶出厂门，很快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尽头。
林晚星捏着那个笔记本，站在工厂门口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，心里像揣了颗刚剥开的橘子糖，又甜又暖。她低头翻开笔记本，第一页就是陆景尧的字迹，算不上好看，却很有力，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。
忽然，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行字上——"1994年碎尸案，现场发现石灰粉，与本次山洞狗爪印石灰一致。"
林晚星的心跳猛地加速。原来去年的碎尸案和这次的人头案，真的有关联！
她抬起头，望向陆景尧消失的方向，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。不管是为了查明真相，还是为了回应那份突如其来的信任，她都必须查下去。
夕阳西下，把工厂的烟囱拉得很长很长，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，悬在1995年的夏天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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