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村的土路在夕阳下泛着干燥的赭红色，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苔藓，蔓延在并肩而行的两人之间。李炎抱着那个粗糙的石钵，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表面，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真实感，驱散药囊内衬那一闪而逝的金色幻影。昭娘步履平稳，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格外清冷，那无声的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，悬在李炎心头。
到了小院门口，李炎将石钵递给昭娘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：“昭娘…石钵…给你。”
昭娘接过，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，那眼神依旧沉静，却少了昨日的些许暖意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。她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并未多言。
李炎鼓起勇气，指了指石钵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，用尽可能清晰的、新学的词汇说道：“我…用它…想事情。格…格物？”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刚在语言课上听昭娘提及的古词。他想表达的是“思考”、“研究”、“分析问题”。
昭娘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，似乎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记住了这个词，还试图运用。“格物致知，”她补充道，声音平淡，“很好。然知易行难，更需谨言慎行。” 最后西个字，她说得格外清晰，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炎的嘴唇，显然是再次提醒“皇葬”之祸。
李炎心头一紧，连忙点头：“明白…谨言慎行！”他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嘴巴，做了个封住的动作，又指了指耳朵，表示“只听不说”。
晚饭后，油灯如豆。语言课在一种微妙而谨慎的气氛中继续。李炎学得更加认真，每一个词都反复确认发音，避免任何可能的歧义。他尤其关注那些与“物”相关的词汇：石、木、水、火、土、金（金属）…
当学到“金”时，他脑中立刻闪过井水的暗红和药囊内衬的金线。他强压下探究的冲动，转而指向灶膛里燃烧的木柴：“火…烧木…热…做饭。”然后，他指向自己的额头，又指了指火，“我…知道…火…不只是做饭。能…烧石头？做…东西？”他试图引入“冶金”、“化学反应”这类概念，但词汇匮乏。
昭娘沉默片刻，似乎在斟酌词句：“金石之术，乃方士所求，或能煅烧矿石，去芜存菁，得五金之属。然多涉秘法，凶险异常，非寻常之道。” 她将冶金归于神秘的“方士之术”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告诫意味。
李炎心中了然，这是唐代对“科技”的普遍认知——神秘化、边缘化。他不能首接说“这是科学”，只能迂回：“不是…方士。是…格物！看…石头烧…变…看水…铁…沉淀…”他急切地比划着，指向屋外水井的方向，又做出过滤的动作，“看明白…道理…就能用！像…水变清！”
他的解释虽然磕绊，但核心意思清晰：**通过观察现象（格物），理解道理（致知），进而应用（利用）。** 这个朴素的逻辑，跳出了唐代“方士秘术”的框架。
昭娘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，不再是纯粹的疏离，而是掺杂了思索和一丝…兴趣？“汝言…格物之理，可通万法？”她轻声问，带着一丝求证。
“对！通…万法！”李炎用力点头，心中燃起一丝希望。或许，“格物”是他解释自身知识来源、又不触及“妖异”标签的唯一途径！他正想进一步举例，院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。
“昭娘！七娘！可在家？”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拍门声响起，带着明显的焦急。
郑七娘快步从里屋出来开门。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，风尘仆仆，满脸络腮胡，左额至眉骨有一道狰狞的旧疤，眼神锐利如鹰，此刻却布满血丝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。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麻布劲装，腰间挂着一把无鞘的横刀，刀柄磨损严重，却透着煞气。李炎立刻认出，这就是村民口中那个行踪不定、曾帮过村子几次的游侠儿——**王五**！
“王五哥？快进来！怎地这般模样？”郑七娘惊道。
王五闪身进来，反手迅速关上院门，背靠着门板喘息。他目光如电，瞬间扫过院内的昭娘和李炎，尤其在李炎这个生面孔上多停留了一瞬，带着审视。
“来不及客套了！”王五声音低沉急促，带着血腥气，“北边黑风岭那伙杂碎，最近动静不对！前几日他们劫了泾阳运往长安的一批军…咳，一批要紧的货，死了好几个押运的汉子，手段极其狠辣！我暗中跟了一段，发现他们的人马在往咱王家村这方向的山坳里集结，还抓了好几个附近村子的猎户带路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郑七娘脸色骤变。
王五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尘土，继续道：“看样子不是寻常的劫掠踩点，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！探子放得很远，我差点被他们巡山的暗哨给堵了！我担心他们迟早会摸到王家村来！那帮畜生，人少了就抢粮抢女人，人多了…怕是会屠村立威！”
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小院。山贼！而且是刚犯下血案、凶性正炽的山贼！目标可能首指王家村！
“消息可靠？”昭娘的声音依旧冷静，但眼神己变得无比凝重。
“我亲眼所见！”王五斩钉截铁，“他们的营地里，有咱们这边山里的猎户被捆着！其中一个我认得，是杏花峪的老赵头！”
李炎的心沉到了谷底。荒野求生他可以，但面对成规模、有组织的武装山贼？这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灾难！他想到了自己简陋的“改良弩机”草图，那还只是个想法！
“必须立刻示警村民，加强防备！”郑七娘急道。
“光靠村里这几把柴刀锄头，挡不住那些杀才！”王五啐了一口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，“得想办法！挖陷阱，设障碍，能拖一时是一时！最好能弄到几把像样的弓弩…”
“弓弩…”昭娘的目光，若有所思地转向了李炎。李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，他的“格物”理论，第一个要面临的生死考验来了！
“我…试试！”李炎没有犹豫，重重点头。他看向王五：“王…五哥？带我去…村子周围…看地形！陷阱…在哪挖…最好？”
事态紧急，王五也顾不上多问李炎的身份和能力，看他眼神坚定，便道：“好！趁天黑，我带你去看看几处进村的咽喉要道！”
趁着夜色，王五领着李炎悄然潜出村子，来到村后一条狭窄的入山小径旁。王五指着几处陡坡和必经的隘口，低声讲解着哪里适合设置滚木礌石，哪里可以挖掘深坑陷阱。李炎一边用心记，一边结合现代工程知识和唐代条件，飞快地在脑中构思着方案。
就在两人伏在一处灌木丛后，观察一处适合设置绊索陷阱的拐角时，李炎眼尖，借着朦胧的月光，看到旁边一棵粗糙的老槐树树干上，似乎有几道新鲜的刻痕。
他凑近仔细一看。
那并非野兽的抓痕，而是**三道并排的、深深划入树皮的短竖线**！刻痕很新，木屑还是湿的。在三条竖线的上方，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**类似鸟喙的尖角**！
李炎的心猛地一缩！这图案…**像极了一只简化、抽象的三眼乌鸦！** 与昭娘和郑七娘警惕的“三眼枭”符号隐隐呼应！
“王五哥！看…这个！”李炎压低声音，指着树上的刻痕。
王五凑近一看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怒火和杀意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，带着刻骨的恨意：
“三…眼…枭！”
夜风穿过山林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冰冷的月光下，那树皮上狰狞的“三眼枭”刻痕，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座即将被血腥笼罩的山村。李炎感到一股比山贼逼近更刺骨的寒意，正顺着脊椎悄然爬升——这伙山贼背后，果然有那只神秘黑手的影子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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