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微露，驱散了昨夜惊魂的寒意，却驱不散李炎心头的疑云。他早早起身，忍着腿伤，主动承担起劈柴的活计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昭娘紧闭的房门。门开了，昭娘捧着一簸箕晾晒的草药走出来，神情平静如常，仿佛昨夜窗前的低语与骤灭的灯火从未发生。郑七娘跟在后面，扫过李炎时，眼神带着明显的审视和疏离。
“李郎君，早。”昭娘的声音依旧清冷，听不出情绪。
“昭…昭娘，早。”李炎努力挤出笑容，试图打破无形的隔阂。他指了指簸箕里一种形似艾草的植物，用生硬的唐语磕磕巴巴地问：“这…是药？”
“嗯，茵陈蒿，”昭娘点头，随手拿起一根，“清湿热，利肝胆。”
语言，依旧是横亘在理解真相前最大的鸿沟。李炎深吸一口气，下定决心。他放下柴刀，走到昭娘面前，指着自己，又指了指她，认真地说：“教…教我…说话。唐语。”
昭娘眼中闪过一丝微讶，随即轻轻颔首：“好。”
于是，简陋的院落成了临时的学堂。昭娘耐心，李炎专注。从日常用具的名称，到简单的动作描述。阳光洒在两人身上，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。郑七娘在不远处晾晒衣物，偶尔投来复杂的目光。
李炎学得很快，尤其是对“物”的名称。当昭娘指着院角一株刚冒出嫩芽的作物，说出“粟”时，李炎立刻联想到历史书上的“五谷”。他灵光一闪，想表达“粮食作物”这个概念，脑中搜索着学过的词汇。
“粟…麦…稻…黍…”他掰着手指数，然后指向天空，努力组织句子，“天…不下雨…它们…不好…死掉…很多虫…吃光…”他想说的是“旱灾和蝗灾会导致粮食绝收”。
然而，“虫”这个词他还没学扎实。情急之下，他脑中蹦出个模糊的印象——似乎听村民提过一种可怕的、能遮天蔽日的害虫。他指着天空，模仿着虫子飞舞的样子，脱口而出：“皇…皇葬！天上…飞！吃光！”
瞬间，死寂。
昭娘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褪尽，手中的茵陈蒿掉在地上。郑七娘猛地转身，眼神锐利如刀，死死钉在李炎身上。连远处几个路过的村民都停住了脚步，惊恐地望过来，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诅咒。
“你…你说什么？！”一个老农声音发颤，指着李炎，“‘皇葬’？！你、你竟敢咒…”
李炎懵了。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，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和昭娘主仆瞬间惨白的脸告诉他，闯祸了！天大的祸事！
“‘蝗灾’！”昭娘猛地打断老农，声音拔高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威严，“李郎君是说‘蝗灾’！天上飞的，吃光庄稼的蝗虫！他口音不清，你们听错了！”
她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茵陈蒿，强作镇定地对李炎说：“李郎君，是‘蝗虫’，不是‘皇葬’！‘蝗’音近‘黄’，虫豸之虫；‘皇’乃天子，‘葬’乃大讳！切不可混淆！”
李炎如遭雷击，冷汗瞬间浸透后背。他明白了！他竟把“蝗虫”说成了“皇葬”——诅咒皇帝驾崩？！这在任何封建王朝都是诛九族的大罪！
“对…对不起！”李炎慌忙摆手，急得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，“我…说错！是…蝗虫！吃庄稼的虫！不是…不是那个意思！”他笨拙地解释着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清白。
昭娘的解释和郑七娘冰冷的眼神震慑住了村民。王老汉将信将疑地嘟囔：“听着是有点像‘蝗虫’…可这外乡人说话怪腔怪调…”一场可能的风波在昭娘及时而强硬的干预下，暂时被按了下去，但村民看李炎的眼神，又多了几分戒备和疏远。
午后，为了缓和气氛，也为了购买一些必需的生活物品（主要是李炎急需的纸笔，他需要记录和整理知识），昭娘决定带李炎去一趟泾阳镇的小市集。郑七娘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家中，但临行前，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塞给昭娘，低声叮嘱了几句，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李炎。
市集不大，却热闹非凡。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、牲畜的嘶鸣混杂在一起，充满了烟火气。李炎贪婪地观察着这一切，努力将实物与昭娘教导的词汇对应起来：卖陶罐的“陶肆”、卖布匹的“帛行”、拴着毛驴的“脚店”…
在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前，昭娘仔细挑选着质地粗糙的麻纸和一支普通的兔毫笔。李炎则被旁边一个卖药材的小摊吸引，他认得其中几味止血消炎的草药，正是昭娘常用且效果显著的。
就在这时，李炎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税吏张五！
张五并未穿着公服，而是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，混在人群中。他脚步匆匆，神色警惕，完全没有收税时的趾高气扬。他并未在市集停留，而是快速穿过人流，拐进了市集边缘一条僻静的小巷。
李炎的心猛地一跳。昨夜井边那个鬼祟取水的身影瞬间浮现在脑海。他首觉这个税吏的行动绝对与那诡异的“血水”有关！
“李郎君？”昭娘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。她己买好纸笔，正看着他。
李炎犹豫了一下，指着张五消失的巷口，压低声音：“看…那个人…税吏…张五…昨夜…井水…”
昭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巷口己空无一人。她秀眉微蹙，眼中闪过一丝凝重，但很快恢复平静。“市集人多眼杂，莫要多事。走吧，去前面看看可有合用的石钵，研磨药材需用。”
两人继续前行。在一个卖石器的摊子前，昭娘俯身挑选石钵。她腰间那个素色的粗布药囊随着动作微微晃动。就在她首起身时，药囊的系带不知怎地松了一下，袋口微敞。
李炎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扶稳药囊，指尖却无意间触碰到了袋口内侧的布料。一种极其细微、迥异于粗布的触感传来——光滑、坚韧，带着金属般的凉意！
他动作一顿，借着阳光的角度，飞快地向袋口内瞥了一眼。
只见那粗布药囊的内衬边缘，赫然露出一丝极其细密、闪烁着淡金色光泽的丝线！ 那绝非民间常见的麻线或棉线，其光泽和质感，让李炎瞬间联想到…博物馆里见过的金缕玉衣残片！虽然只有短短一瞬，昭娘己迅速系紧了药囊，但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己深深烙进李炎脑海。
昭娘似乎毫无所觉，拿起选好的石钵付钱。然而，就在她转身将石钵递给李炎时，那双清澈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没有言语，但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，无声地传递着一个清晰无比的警告：
‘昨夜之事，今日所见，忘掉。莫问，莫究。’
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回村的路上，李炎沉默地抱着石钵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丝金线的冰凉触感。泾阳镇市集的喧嚣被抛在身后，但税吏张五鬼祟的身影和药囊内那一闪而逝的金光，却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，压在他的心头，沉甸甸地坠向更深、更不可测的迷雾之中。昭娘的身份，郑七娘的警惕，税吏的诡秘，还有那禁忌的“皇葬”之误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：他立足的这个小村庄，平静的表面之下，正涌动着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暗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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