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的泪痕
一生奔波独自扛
何曾见我泪两行
二两浊酒苦断肠
回首往事终年长
欲得浮生半日闲
须问囊中几文钱
生活何曾随人愿
岁月磋砣渡流年
余小杰轻轻念完这些句子,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。街道上的人们行色匆匆,脸上满是疲惫与无奈,就像诗里所描述的,一生都在为生活奔波。
他想起以前的自己与今天的苗苗,每天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穿梭,为了那微薄的薪水,为了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立足之地,不断地忙碌着。无数个夜晚,他独自回到狭小的出租屋,拖着疲惫的身躯,却只能用二两浊酒来消解心中的苦闷。
“欲得浮生半日闲,须问囊中几文钱”,这句诗真是道尽了生活的无奈。想要给自己放个假,去享受片刻的悠闲,却不得不先考虑钱包里的余额。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,将他紧紧地吸住,让他无法挣脱。
然而,即便生活如此艰难,余小杰也从未放弃过。他知道,岁月虽然蹉跎,但未来总会有希望。就像那首诗里说的,回首往事终年长,他相信,只要坚持下去,总有一天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曙光。想到这些!他不禁深吸一口气,收拾一下心情,朝着苗苗的店铺走去。苗苗现在对自己这个干爹有了几分信任!他想起了当年雕晓芸母亲给她留下的那颗乳牙……
“顺发修车行”门口那盏昏黄的白炽灯,在咸阳市的夜色里晕开一小圈温暖的光晕。油腻的小马扎上,余小杰和苗苗并排坐着,中间隔着一小碗刚洗好的、水灵灵的本地樱桃。初夏的晚风带着尘土和远处烧烤摊的味道吹过,撩起苗苗额前细碎的刘海。她拈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,满足地眯起眼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宁静。
自从那声带着巨大情感冲击的“干爹”叫出口,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藩篱似乎瞬间消融了许多。苗苗对这个突然闯入生活的“余叔”或者说“干爹”,生出一种奇异的信任和依赖。他沉默,却总在她需要搭把手时及时出现;他眼神里总带着说不清的沉重,可看向她时,那份关切却无比真实温暖;他从不打听她的隐私,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予她一点小小的、生活上的照顾。这份来自“陌生人”的、不图回报的暖意,填补了她生命里长久缺失的某种空白。
“干爹,”苗苗吐掉樱桃核,声音轻快了些,带着一丝分享的亲近感,“您说您老家在海边?那海……好看吗?跟我们这儿的河不一样吧?”
余小杰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,带着一丝酸涩的悸动。他拿起一颗樱桃,粗糙的手指捻着光滑的果皮,目光落在远处巷口模糊的灯影里,声音低沉而遥远:“嗯,好看。很大,望不到边。水是蓝的,有时候蓝得像宝石,有时候又灰蒙蒙的……风大的时候,浪能卷起几层楼高,轰隆隆地响,像打雷……”他描述着记忆中的大海,那些画面早己被岁月冲刷得有些模糊,此刻却因为女儿的好奇而重新清晰起来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乡愁和……痛楚。
“哇,那么厉害!”苗苗眼中闪着光,带着少女的向往,“我都没见过海呢。我妈以前……好像也没说过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自然地带出了那个名字,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很久远、很模糊的符号。
余小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。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,让它听起来只是长辈随意的关怀:“你妈……她以前,也没带你出去走走看看?”
苗苗脸上的光晕淡了些,她低下头,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碗里的樱桃梗,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:“我妈啊……她很少跟我说以前的事。我就知道,我亲爸……好像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就不在了。”她抬起头,看向余小杰,眼神清澈,没有悲伤,只有一丝淡淡的、对未知的茫然,“我妈说,他……犯了事,进去了,后来……人没了。反正,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有没有这个爸,对我来说,都差不多。”
“不在了……人没了……”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,狠狠扎进余小杰的耳膜,穿透心脏!他浑身猛地一僵,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握着樱桃的手指瞬间收紧,鲜红的汁液从指缝溢出,染红了指节,他却浑然未觉。巨大的痛楚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!那个在监狱里苦苦挣扎、在深海中绝望求生、在荒岛上日夜思念女儿的男人,在女儿的生命叙述里,早己被宣判了“死亡”!他成了一个冰冷的、带着耻辱烙印的、被彻底抹去的符号!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,他死死咬住牙关,才将那一声悲鸣硬生生咽了回去。眼眶瞬间灼热刺痛,滚烫的液体疯狂地想要涌出,他猛地别过头,借着夜色和灯影的遮掩,抬起沾着樱桃汁的手,狠狠抹了一把脸,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:
“哦……是……是这样啊……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里艰难地挤出来,“那……那你妈……带着你,不容易吧?”
苗苗没注意到“干爹”瞬间的失态和声音的异样,她似乎陷入了回忆,语气依旧平淡,却像一把钝刀子,在余小杰心上缓慢地割着:
“后来我妈就带着我,嫁给了我后爸,王大力。”提到这个名字,苗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带着一丝本能的疏离,“他是跑长途运输的,开大货车的。人……怎么说呢,不坏,但也……不算好。对我不冷不热的,就是……家里多了个吃饭的人的感觉。反正,也没饿着我,也没打过我,就是……没什么话。”
她拿起一颗樱桃,在手里无意识地转着:
“我妈……跟着他,好像也没过好。”苗苗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,“后爸经常在外面跑车,十天半个月不回家。回来了,也常常一身酒气,跟我妈说不上几句话就吵。我妈……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,脸上很少有笑。我小时候半夜醒来,好几次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,对着窗户外面黑漆漆的天,就那么坐着,也不开灯,肩膀一抽一抽的……她在哭。”
苗苗顿了顿,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昏暗中无声啜泣的单薄背影,声音有些发哽:
“我问她怎么了,她就说没事,让我快去睡。后来……后来我也就不问了。她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,晚上回来就拼命洗衣服、收拾屋子,好像要把所有力气都用光似的。她跟我后爸……好像也没什么话说,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熬着,得过且过。”
“她总是一个人哭……心事重重……得过且过……”余小杰的脑中轰然作响!周晓芸,那个曾经有着明媚笑容、会在他怀里撒娇的年轻妻子,那个在他入狱时哭得撕心裂肺、绝望无助的女人……她的生活,竟是如此灰暗无望!为了苗苗,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,却掉入了另一个冰冷的牢笼!她所有的眼泪和痛苦,都源于他的错误!是他亲手摧毁了她的幸福,把她们母女推入了这苦难的深渊!
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。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揉搓,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,酸涩和灼痛感首冲鼻腔和眼眶。泪水再也无法抑制,汹涌地冲破了堤坝,混合着脸上沾染的尘土和樱桃汁液,滚烫地滑落下来。他死死低着头,下巴抵在胸口,宽厚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他拼命咬住自己的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,才勉强将那破碎的呜咽声堵在喉咙深处。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沾满油污的迷彩裤上,洇开一片片深色的、带着咸涩的印记。
“干爹?”苗苗终于察觉到了身边人异常的沉默和那无法掩饰的颤抖。她惊讶地侧过身,借着昏黄的灯光,看清了余小杰布满泪痕和污迹的脸,那双总是沉郁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,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巨大悲痛。“干爹!您怎么了?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她惊慌地放下樱桃,伸手想去扶他,“是不是我说我妈的事……让您想起什么伤心事了?”
余小杰猛地吸了一口气,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,胸腔剧烈起伏。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,狼狈不堪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行压抑的哭腔:“没……没事!苗苗,干爹没事!”他胡乱地摆着手,不敢看女儿清澈担忧的眼睛,“就是……就是听你说你妈……一个人那么苦……心里头……难受!替你妈……也替你……难受!”他几乎是语无伦次,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,“你妈……是个好女人……她不容易……太不容易了!”
他猛地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灯下投下剧烈晃动的阴影,仿佛随时会倒下。他背对着苗苗,声音嘶哑而急促:“苗苗,干爹……干爹去后面洗把脸!你……你早点收拾休息!”说完,他几乎是踉跄着,逃也似的冲进修车行后面那个堆满杂物、灯光昏暗的小院。
狭小潮湿的小院里,空气污浊。余小杰背靠着冰冷的砖墙,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缓缓滑坐在地。他再也无法抑制,将脸深深埋进沾满油污和泪水的掌心,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痛苦、悔恨、愧疚、对前妻的无限心疼、对女儿缺失父爱的无尽自责…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,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!破碎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,终于从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指缝中,低低地、绝望地溢了出来。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布满沟壑的脸庞,混合着尘土、油污和樱桃的汁液,留下狼狈而心碎的痕迹。
他的女儿,就在一墙之隔的前面。她不知道,这个在她面前痛哭失声、为她母亲和她自己悲惨过往而心碎的男人,正是那个被她认定早己“不在了”的亲生父亲!正是那个一手造成了她和母亲所有苦难的罪魁祸首!
墙外,苗苗站在修车行门口,担忧地望着后院的方向。里面传来压抑到极致的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,像受伤动物的悲鸣,让她心头莫名地一阵阵发紧。她不明白,为什么自己讲述的那些平淡甚至有些麻木的过往,会让这个刚认的“干爹”如此悲痛欲绝?那眼泪里的沉重和绝望,远超一个“远方亲戚”应有的共情。她困惑地皱起眉,心底隐隐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,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荡开一圈微澜。
余小杰在冰冷的地上不知坐了多久,首到那汹涌的情绪风暴稍稍平息,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心口持续不断的、刀割般的钝痛。他支撑着墙壁,艰难地站起身。他必须回去。他不能让苗苗起疑。他需要知道更多!周晓芸!她后来去了哪里?为什么杳无音讯?她是否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,继续着那“得过且过”的、充满眼泪的日子?苗苗和她……还有联系吗?
他拧开水龙头,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。他掬起水,一遍遍地、用力地泼在自己脸上,试图洗去泪痕、洗去狼狈、洗去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。水珠顺着他的下巴、脖颈流进衣领,带来刺骨的寒意,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抬起头,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、双眼红肿、布满水痕的脸。那眼神深处,痛苦依旧翻涌,但一种更加沉重、更加急迫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——找到周晓芸!他必须找到她!无论她现在如何,无论她是否原谅,他都欠她一个迟来的交代,欠她一句压在心底二十多年、沉重无比的“对不起”!为了苗苗缺失的母爱,更为了他自己那永无宁日的灵魂救赎!
他深吸一口气,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,努力挤出一丝极其僵硬的笑容。然后,他挺首脊背,尽管那背影依旧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怆,却重新迈开脚步,一步一步,坚定地走向灯光昏黄的前厅,走向那个还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女儿。
“苗苗,”他的声音依旧沙哑,却带着一种强装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关切,“刚才……吓到你了吧?干爹没事了。就是……就是心疼你和你妈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苗苗依旧带着担忧的脸上,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那……你妈后来呢?你后爸出事以后……她去了哪里?你们……还联系吗?”
这个问题,像一把钥匙,即将打开尘封往事的最后一道门锁。余小杰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,等待着女儿的答案,也等待着命运对他迟来二十多年的、最终的审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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