泣血寻踪
昏黄的灯光下,樱桃的甜香混着机油的气息,在沉默中发酵。苗苗的声音像一条细弱的溪流,在布满砂石的河床上艰难流淌,每一个字都带着被岁月磨砺过的粗糙和难以言喻的沉重。
“后爸没了以后……”苗苗捻着樱桃梗,指尖无意识地用力,小小的梗在她指腹留下浅浅的印痕。她抬起眼,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修车行油腻的墙壁上,仿佛穿透了砖石,看到了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。“家里……一下子就塌了半边天。他开大车,虽然人……也就那样,但好歹是家里的顶梁柱。赔偿金……保险公司扯皮,拿到手也没多少。我妈……我妈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。”
余小杰的心随着女儿的描述,一寸寸沉入冰冷的深渊。他屏住呼吸,身体僵硬地坐在小马扎上,沾着樱桃汁和油污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月牙形的白印,试图用这细微的痛楚来抵抗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。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,生怕惊扰了女儿这脆弱如蛛丝般的讲述。
“我妈白天在超市上班,晚上回来,就坐在那个旧沙发上发呆。”苗苗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动什么,“饭也做得少,话也少。有时候我半夜起来,还能看见她房间的灯亮着,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光……我知道,她又在偷偷哭了。她哭的时候,没声音,就是肩膀一耸一耸的,特别……特别可怜。”苗苗的喉头哽了一下,她用力吸了吸鼻子,把那股酸涩压下去,“我知道,她是在愁,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,愁我……怎么办。”
“愁以后的日子……”余小杰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周晓芸那张曾经明媚、如今却布满愁云的脸,她无助地蜷缩在昏暗的灯光下,瘦削的肩膀无声地颤抖。这画面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!是他!是他亲手将那个曾经依偎在他怀里、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孩,推入了这绝望的深渊!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,他死死咬住后槽牙,口腔里弥漫开铁锈的味道。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,灼热刺痛,他猛地低下头,几乎将整张脸埋进膝盖,借着佝偻身体的阴影,用沾着油污的袖子狠狠蹭过眼睛。布料粗糙的触感刮过眼皮,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,却也暂时阻止了那汹涌的洪流。
“后来……”苗苗的声音继续着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,这平静比哭泣更让余小杰心碎,“我妈……大概觉得撑不下去了吧。也或许……是有人给她介绍了路子。她……她又走了。”苗苗的语调没有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“有一天我放学回来,家里……空了。她的东西都不见了。桌子上……就压着一张存折,里面是后爸那点赔偿金剩下的钱,还有一张纸条……”
苗苗顿了顿,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需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:
“纸条上就写着:‘苗苗,妈走了。去南方找条活路。钱省着点用,照顾好自己。妈……对不起你。’”
“对不起你……”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,瞬间洞穿了余小杰的心脏!他浑身剧震,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!周晓芸走了!像当年带着苗苗离开监狱探视窗一样,再一次,为了“活路”,抛弃了女儿!不,或许不是抛弃,是另一种更绝望、更无奈的选择!她把她仅有的、用丈夫性命换来的微薄钱财留给了女儿,然后把自己投入了茫茫未知的南方!她写下“对不起”时,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?!
巨大的悲恸和负罪感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将余小杰彻底吞没!他再也无法支撑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!他猛地从马扎上滑跪在地,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!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,宽阔的后背剧烈地弓起、颤抖,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峦!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,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樱桃汁液、尘土和油污,汹涌地、无声地奔流而下!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臂,试图阻止那灭顶的悲声,牙齿深深陷入皮肉,留下清晰带血的齿痕,却无法堵住灵魂深处那被撕裂的、无声的咆哮!他像一个在荒野中彻底迷失方向、痛失至亲的孩子,被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绝望撕扯得支离破碎!
“干爹!干爹您怎么了?!”苗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彻底吓坏了!她惊慌失措地扑到余小杰身边,看着他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、无声泪流的巨大身躯,看着他手臂上渗血的齿痕,一股巨大的恐慌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攫住了她。她试图去拉他的手臂,又不敢用力,声音带着哭腔:“您别这样!您起来!地上凉!是不是我说我妈走了……让您想起您自己……您自己的孩子了?干爹!您别吓我!”
余小杰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风暴中,对女儿的呼唤恍若未闻。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监狱探视日,隔着厚厚的玻璃,看着周晓芸绝望哭泣的脸,看着小小的苗苗被强行抱走的背影……他仿佛看到了周晓芸在王大力的货车驾驶室里,对着窗外无边黑夜无声落泪的侧影……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,周晓芸留下纸条后决然离去时单薄踉跄的背影……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,汇聚成一把把淬毒的利刃,将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凌迟!
“我没事……苗苗……干爹……没事……”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余小杰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抽噎。他挣扎着,用尽全身力气,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。苗苗连忙用力搀扶他。他摇摇晃晃地重新坐回马扎,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,浑身湿透(汗水与泪水),脸色惨白如纸,眼神涣散而空洞,布满了血丝,如同被烈火灼烧过。
“那……那后来呢?”余小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,他死死抓住马扎的边缘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点,“你……你怎么过的?”
苗苗看着“干爹”这失魂落魄、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模样,心中充满了困惑和巨大的不安。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母亲的离去会让他如此失控。她压下心头的疑虑,声音低低的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:
“还能怎么过?一个人过呗。”她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比哭还难看,“高中毕业了,成绩……也就那样。上大学?想都不敢想,学费生活费,哪一样不要钱?那张存折里的钱,交了房租,交了学费,勉强够我撑到毕业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修车行里摆放整齐的工具和零件,眼神里透出一种复杂的情绪,有无奈,也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。
“我就去上了个职校,学……学汽修。”她轻轻地说出这几个字,声音不大,却在余小杰耳中如同惊雷炸响!
汽修!
余小杰的身体猛地一僵,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,带着一种近乎惊骇的、难以置信的光芒,死死盯住苗苗!他年轻时,在认识周晓芸之前,正是靠着一手修理摩托车、汽车的过硬技术在县城立足!那些沾满油污的扳手、那些冰冷的发动机、那些弥漫着汽油味的车间……是他青春岁月里最深刻的烙印!他从未对苗苗提起过!周晓芸……她难道对女儿提起过?在那些无眠的夜里,在那些绝望的啜泣中,她是否曾对着懵懂的女儿,说起过那个“犯了事”、“不在了”的前夫,说起过他赖以生存的手艺?!
“学汽修……”苗苗没有注意到余小杰瞬间剧变的脸色,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语气带着一丝迷茫和淡淡的追忆,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了这个。可能……是觉得学门手艺实在,饿不死吧。也可能……”她微微蹙起眉,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个非常遥远模糊的片段,“好像……好像很小很小的时候,我妈有一次,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,她说过一句:‘你亲爸……他以前……也是干这个的,修车……修得还挺好……’”
轰——!
这句话,如同最后的审判之锤,带着万钧之力,狠狠砸在余小杰早己不堪重负的心防之上!周晓芸!她记得!她竟然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,对着女儿提起过他!提起过他引以为傲的手艺!她是在恨他?还是在那些最绝望无助的时刻,下意识地回忆起了他们之间也曾有过的一点微光?而苗苗,这个在“父亲缺位”阴影下长大的女孩,竟在冥冥之中,循着这血脉里流淌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指引,踏上了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道路!这不是巧合!这是命运最残酷、也最深情的嘲弄与连接!
“爸——!” 一声撕心裂肺、积蓄了二十多年、混合着无尽悔恨、狂喜、心碎和滔天父爱的悲鸣,再也无法抑制,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,猛地从余小杰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!这声呼唤,不再是伪装后的“干爹”,而是带着血脉相连的、最原始最本能的呐喊!
他再也无法支撑,整个人从马扎上滑落,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!这一次,他不再掩饰,不再压抑!他张开双臂,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和不顾一切的勇气,猛地将惊愕失措的苗苗狠狠搂进怀里!那力道之大,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,弥补那缺失了二十多年的拥抱!
“苗苗!我的女儿啊——!”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,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苗苗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衫。他紧紧抱着怀中僵硬的身体,身体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地颤抖、抽搐,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、如同风箱拉动般的哽咽和悲鸣:
“爸没死!爸还活着!爸……爸对不起你!对不起你妈啊——!是爸害了你们!是爸害了你们啊——!”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痛苦、愧疚、思念和迟来的父爱,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,化作最原始、最悲恸的哭喊,回荡在小小的修车行里,声嘶力竭,字字泣血!
苗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一声石破天惊的“爸”彻底震懵了!她僵硬地被余小杰死死抱住,大脑一片空白,仿佛被投入了惊涛骇浪之中!那双沾满油污、此刻却滚烫无比的手臂,那汹涌灼热的泪水,那声嘶力竭、充满无尽痛苦的忏悔和呼唤……像一道道惊雷,狠狠劈开了她记忆的迷雾!那个被母亲宣判“不在了”的、模糊冰冷的父亲符号,在这一刻,被这个在她面前痛哭失声、卑微忏悔的男人,赋予了真实、滚烫、却又无比沉重和破碎的血肉之躯!
“爸……?”苗苗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到几乎让她心悸的称呼,眼神从极度的震惊、茫然,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、巨大的混乱和冲击!她猛地挣扎起来,试图推开余小杰,“不!你放开我!你……你是谁?!你到底是谁?!”
招待所二楼的窗口,王诗涵一首站在那里,如同沉默的守望者。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夜色和嘈杂的巷道,紧紧锁在修车行门口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上。她看着余小杰佝偻的背影,看着他因为女儿的讲述而一次次失控颤抖的肩膀,看着他在灯光下狼狈抹泪的侧脸……她的心,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随着那对父女命运的起伏而剧烈地疼痛着。
当余小杰那声撕心裂肺、冲破云霄的“爸——!”和随之而来的、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悲恸哭嚎清晰地传来时,王诗涵的身体猛地一晃!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冰冷的窗框,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!她看到了余小杰轰然跪倒的身影,看到了他不管不顾地将苗苗紧紧搂入怀中的绝望姿态!她知道,那层薄如蝉翼的伪装,那小心翼翼维持的“干爹”身份,在这一刻,被汹涌的血脉和迟来的真相彻底撕碎了!
“老天爷啊……”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,带着无尽的悲悯和心酸,从王诗涵的唇间逸出。滚烫的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,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。她仰起头,望向漆黑如墨、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。那沉沉的夜幕,仿佛也承载不住这人间至深的悲欢离合、这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泣血重逢所蕴含的巨大情感重量。
就在王诗涵仰天叹息、热泪长流的瞬间——
咔嚓!
一道惨白的、撕裂天幕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划破黑暗!紧接着,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低沉的云层中轰然爆响!仿佛上天也被这人间至恸的一幕所撼动,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怒吼!
哗——!
几乎在雷声落下的同时,酝酿己久的大雨如同天河倒泻,滂沱而下!豆大的雨点密集地、狂暴地砸落下来,打在招待所的铁皮屋顶上,打在肮脏的巷道里,打在修车行斑驳的招牌上,发出震耳欲聋、连绵不绝的轰响!雨水瞬间汇聚成浑浊的溪流,在坑洼的地面上肆意奔流。
这雨,来得如此迅猛,如此暴烈!仿佛是苍穹垂落的泪水,为这对苦难的父女而恸哭!为那被岁月掩埋的真相而洗涤!为那迟来太久、饱含血泪的重逢而洗礼!密集的雨帘模糊了王诗涵的视线,修车行门口那相拥(或挣扎)的身影在雨幕中变得朦胧不清,只剩下那穿透雨声、依旧隐约可闻的、属于余小杰的、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忏悔,以及苗苗那充满震惊与混乱的、带着哭腔的质问声……
王诗涵站在窗前,任凭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涌入鼻腔。泪水混合着窗玻璃上流淌的雨水,在她脸上肆意纵横。她知道,这场酝酿了二十多年的情感风暴,终于彻底降临。风雨之后,是彻底的崩坏,还是艰难的重生?她不知道答案。她只知道,那个从深海归来的男人,那个背负着如山罪责的父亲,终于迎来了他灵魂深处最渴望、也最恐惧的终极审判。而她的心,也在这场如泣如诉的滂沱大雨中,为丈夫,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苗苗,为所有被命运捉弄的至亲之人,沉沉地跳动,无声地祈祷。
下一章:乳齿认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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