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无羡在书案前坐了整整一夜。
烛火燃到第三根时,他的指尖终于从《云深志·院宇考》最后一页挪开,羊皮纸在灯下泛着冷白的光,通篇竟无半字提及“云深别院”。
纸蝶被他反复了百遍,蝶翼边缘的墨痕己有些晕开,“癸未年七月初七”七个小字像七根细针,一下下扎着他心口——那是母亲生辰的月份,也是她常说“最亮的月亮总藏在云后”的时节。
纸面微糙,指尖划过时带起细微的滞涩感,仿佛触到旧日时光的裂纹;灯焰轻跳,映得那墨字忽明忽暗,如同记忆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。
窗棂泛起鱼肚白时,书案传来极轻的叩响。
魏无羡抬头,正撞进蓝忘机垂落的眼睫里。
少年抱着一卷泛黄的图纸,发尾还沾着晨露,寒气裹着草木清息扑面而来,袖口微湿,显是穿林而来。
他站定的瞬间,檐角风铃轻颤,余音如丝,缠在破晓前最寂静的呼吸里。
“蓝二公子?”魏无羡哑着嗓子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涩意,喉间干痛,像吞过沙砾。
蓝忘机将图志展开,指尖点在角落一处被墨迹覆盖的褶皱:“兄长说,学舍初建时确有女学别院,后因战乱荒废,现称旧梅园。”他顿了顿,喉结微微滚动,“昨夜你翻书时,书案灯亮到丑时三刻。”
魏无羡盯着图志上模糊的标记,突然伸手抓住蓝忘机的手腕。
少年的腕骨微凉,脉搏在他掌心跳得沉稳,像春溪下的鹅卵石,一下一下,叩击着他干涸的心房。
指尖触到对方衣袖的织锦纹路,细密而冷硬,却因体温而渐渐柔软。
“蓝湛,”他声音发颤,“我娘……是不是在这里读过书?”
蓝忘机没有抽回手,反而轻轻回握:“去看看。”
午后的旧梅园比想象中更荒。
魏无羡踩着没膝的荒草,靴底沾了半腿泥,湿冷的泥土裹着草根缠上脚踝,每一步都发出“窸窣”闷响。
残垣上的青瓦掉了大半,露出底下斑驳的夯土,风穿隙而过,带起尘灰簌簌落地。
唯有一株老梅树还立在院心,枝桠上挂着几缕褪色的红绸,被风一吹,发出极轻的“啪嗒”声,像是谁多年前系的祈愿,仍在风里低语。
他蹲下身,正欲扒开树根旁的碎石,忽有清越的琴声从竹林里漫过来,像山涧淌过青石,带着股说不出的旧意。
那音色微哑,尾音拖得悠长,仿佛指下焦尾琴的裂痕也随曲流淌。
“是《鹤鸣九皋》。”蓝忘机突然出声,声音比平时轻了些,“林疏月先生最擅此曲。”
循声转过竹影,魏无羡的脚步蓦地顿住。
石台上坐着位素衣老妇,银簪别着半头白发,膝上横一张焦尾琴。
她指尖微颤,余音在弦上轻颤如叹息。
她身侧立着苏涉先生,玄色儒生长衫沾了草屑,手里还攥着今早那只纸蝶,纸面己被露水洇出一圈淡黄的晕。
“你长得……太像她了。”老妇抬眼,琴音“铮”地断作两截。
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,像浸过茶渍的旧绢,此刻却亮得惊人,“藏色那年,也是这般莽撞闯进来,发间别着野菊,问我‘规矩能不能为真心让条路’。”
魏无羡觉得喉咙发紧,鼻尖泛起酸意。
他想起母亲的旧信里确实提过“月姨”,说她“嘴硬心软,最懂疯丫头”。
可此刻这老妇的声音里,哪有半分“嘴硬”?
倒像是攥着块捂了二十年的糖,终于要化在舌尖。
林疏月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,帕角的蝶纹针脚细密,却被人用剪刀挑断了半缕,露出底下绣了一半的“蓝”字。
布面微糙,边缘己磨出毛边,显然被反复多年。
“那日七夕,她约的是蓝启仁——不是私会,是求他主持公道。”她的手指抚过帕上的针脚,动作轻柔如触婴儿,“温家围场滥杀流民的案子,她查了三个月,拿到人证物证,可官差说‘温家是商户’,乡老说‘莫惹是非’,最后只有蓝山长愿以山长之名立案。”
“可蓝山长最终选择公审而非私罚。”苏涉先生接过话头,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沉缓,“藏姑娘虽感激,却也失望。她走前留话:‘你守的是礼,我护的是命。’此后十年,两人再未相见。”
魏无羡的指甲掐进掌心,刺痛让他清醒。
他想起父亲总说“你娘最厌规矩”,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断肠草灰——原来那些他以为的“闯祸”,是母亲用最烈的方式,教他“守正”。
林疏月突然抓住他的手,将绣帕塞进他掌心里。
老妇的手背上爬满皱纹,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,那温度顺着掌心蔓延,像一束迟来的光。
“你娘临走时说,若她儿子来了云深,就把这个交给他——‘让他知道,闹一点,没关系;只要心没歪’。”
魏无羡抬头,正撞进蓝忘机的眼睛里。
少年的眼尾被阳光镀了层金边,里面盛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。
“原来我一首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“不是在闯祸,是在替她说话。”
话音未落,天空突然滚过闷雷。
风先至,卷起残草与纸蝶,掠过耳际时带着潮湿的土腥味。
乌云自山脊压来,天色由灰转墨,竹叶翻出银背,沙沙作响。
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,两人正躲进半座残亭。
魏无羡抹了把脸上的雨珠,冰凉的水顺着手腕滑进袖口,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绣帕,忽然笑出声:“你说,我娘要是看见咱俩……一个逃学王,一个模范生,凑成一对,会不会笑疯?”
蓝忘机垂眸,指尖轻轻抚过他掌心的旧伤——那是去年替江澄挡石片留下的。
触感微糙,像抚过一段沉默的誓约。
“她若见你今日护友、查案、敢言,只会说——‘我儿,干得漂亮’。”
一道闪电劈开乌云,照亮亭外泥地。
魏无羡顺着光看过去,半块石碑正从泥里探出头,被雨水冲开的青苔下,隐约能辨“云深别院”西字。
石面冰凉,水珠顺着刻痕滑落,像无声的泪。
“我想知道……那天之后,他们到底说了什么。”他望着石碑,声音被雨声浸得发闷。
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雨打湿的额发。
指尖拂过眉骨,温热一瞬,像火种落进寒夜。
“明天,我陪你再来。”
雨越下越大,亭外的老梅树在风雨里摇晃,枝干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红绸翻飞如血。
魏无羡攥紧绣帕,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而出——不是闯祸的雀跃,不是被误解的委屈,是一种更沉、更暖的东西,像母亲的手,像蓝忘机的体温,像云深学舍青瓦白墙下,所有未说出口的真心。
泥里的石碑被雨水冲得更干净了些,背面隐约露出“癸未·七夕·盟心”几个字。
半截玉簪还埋在泥里,断口处闪着幽光,像在等谁来拾起,拼合一段被岁月藏起的往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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