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，魏无羡与蓝忘机己立在山长书房外。
漆匣捧在魏无羡掌心，蝶纹火漆在晨光里泛着蜜色，像只蓄势待飞的蝶。
露水顺着屋檐滴落，砸在青石阶上，溅起细碎凉意，渗进他的靴底。
门扉“吱呀”一声开了，木轴摩擦声拖得悠长，惊起檐下一只寒鸦，扑棱棱飞入灰白雾中。
蓝启仁着玄色礼服立在门内，目光扫过漆匣时，喉结动了动。
他伸手接过，指节抵着火漆纹，竟微微发颤——那蝶翅边缘的刻痕太熟悉，像是二十年前某个雨夜留在他案头的印记。
“进来。”他转身时广袖带起风，案头的《礼经》被掀得哗哗响，纸页翻动如低语，烛火随之摇曳，在墙上投下众人晃动的影子，像一场未醒的旧梦。
魏无羡跟着踏进去，鼻尖立刻撞上陈墨与檀香的混香，还夹着一丝铁柜久闭后逸出的锈味。
地板在脚下轻响，每一步都像踩进记忆的深潭。
蓝启仁将漆匣搁在紫檀木案上，火漆在烛火下融成金液，“啪”地滴落时，他突然低笑一声，声线沙哑，像枯枝折断：“这蝶纹……倒和二十年前某个疯丫头用的火漆模子一模一样。”
蓝忘机垂在身侧的手攥紧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
他看见父亲指腹着漆匣边缘，像在触碰什么极珍贵又极疼痛的旧物——那动作轻得近乎虔诚，仿佛稍重一分，就会惊醒沉睡的魂魄。
“曦臣，把东墙第三格的铁柜钥匙拿来。”蓝启仁突然开口，声音里没了平日的冷硬，反倒像被风蚀过的老木，“温家的旧案卷宗，该见见光了。”
蓝曦臣不知何时己立在廊下，闻言应了声，转身时袍角扫过门槛，带起一缕晨风，吹动门边铜铃，叮当一声，清越入耳。
魏无羡这才注意到他，许是起得早，蓝曦臣鬓角沾着晨露，发带松松系着，倒像个寻常读书郎。
他指尖微凉，正不自觉地着袖口绣的云纹，似在平复心绪。
门内烛火噼啪炸响，火星迸出，落在案上宣纸边缘，焦了一角。
魏无羡望着蓝启仁佝偻的背影，忽然想起昨日温宁说的“莫怕”——原来这满学舍最守规矩的山长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旧事。
他胸口发闷，像压了块浸水的棉絮，呼吸都变得滞重。
铁柜打开时，扬起细尘，在斜射进来的晨光中浮游如星屑，落在魏无羡睫毛上，痒得他想眨眼，却不敢动。
蓝曦臣捧出一摞泛黄的纸卷，最上面压着块褪色的蝶纹火漆。
魏无羡凑近，看见火漆边缘还沾着暗红，像干涸的血——他指尖轻轻掠过，触感粗糙，仿佛能摸到时间的裂痕。
“藏色散人……”蓝启仁突然开口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当年她背着药篓冲进学舍，说温家私设围场害死了猎户家的孩子。我嫌她没规矩，要赶她走，她却把验毒的草汁泼在我案上——水变蓝的那刻，我就知道，这丫头是对的。”他枯瘦的手指划过卷宗，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枯叶在风中低语，“可我罚了温家，也毁了温兆的前程。那人本是学舍最有希望中举的学子，就因为替家主顶罪……后来疯了，见人就喊‘藏色散人毁我全家’。”
魏无羡喉咙一紧，眼眶骤然发热。
他用力咬住下唇，尝到一丝铁锈味，才压住几乎冲出口的哽咽。
他想起王灵娇往蓝忘机茶里投毒时扭曲的脸，想起温宁溃烂的手背——原来所有的恨，都绕着母亲的名字转了个大圈，最后砸到他身上。
“所以王灵娇……”他嗓音发颤，指尖冰凉，几乎失去知觉。
“她不知你是藏色之子，只知当年害她家道中落的是个‘云深旧人’。”蓝曦臣将卷宗推到他面前，声音温和却沉重，“你母亲的名字，在这学舍的旧生名录里。”
泛黄的纸页展开，“藏色散人”三字力透纸背，评语“礼虽疏，心极正”墨迹未干似的，首撞进魏无羡眼里。
他喉咙发紧，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摸他脸的手，温热而颤抖；想起荷包里的断肠草灰——原来那些他以为的“闯祸”，都是母亲用另一种方式教他的“守正”。
蓝忘机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。
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袖渗进来，魏无羡偏头，正撞进那双含着星子的眼睛里。
蓝忘机没说话，却用指节轻轻碰了碰他手背，像在说“我在”。
那触感微烫，像一粒火种落进冰河。
次日清晨的书房飘着药香，混着昨夜未熄的檀烟，缭绕如雾。
蓝启仁没穿礼服，旧青衫洗得发白，袖口还沾着墨点，像他年轻时伏案抄书的模样。
他将一本抄得工整的卷宗递给蓝忘机，说：“此案己结，但你们要记住——规矩是死的，人心是活的。”末了又看向魏无羡，目光软得像春夜的雨，“你母亲当年也说过这话。”
魏无羡鼻尖发酸，眼前一片模糊，他眨了眨眼，一滴泪落在袖口，洇开成深色的圆点。
他想起昨日在药庐，蓝忘机替温宁放枇杷干时的模样；想起蓝启仁说“学舍是净土”时发亮的眼——原来这满院子的青瓦白墙，都是有人用“活心”守出来的。
出书房时，晨钟正好敲响，九响余音荡在云深之间，惊起林鸟一片。
苏涉先生立在庭院里，指尖捏着只纸折的蝴蝶，翅尖染着淡蓝，像浸过月光的靛青。
风过时，蝶翼轻颤，仿佛下一瞬就要飞走。
“《礼》曰：‘过而不改，是谓过矣。’”他松手，纸蝶打着旋儿飞起来，纸面在阳光下透出字痕的阴影，“可若有人愿改……”
纸蝶掠过朱红廊柱，停在魏无羡肩头。
他伸手去接，触到蝶腹时顿住——那里用极细的墨笔写着行小字，“癸未年七月初七，云深别院”，落款只剩个“蓝”字的残痕，像被谁匆匆抹去。
蓝忘机伸手替他取下纸蝶，指腹拂过字迹时，耳尖微微发红：“你母亲从前，总爱折这样的蝶。”
魏无羡攥紧纸蝶，掌心被蝶翼的棱角硌得发疼，那痛感却一路烧进心口。
他望着蓝忘机被晨光照亮的眼尾，忽然明白——原来他这些年的闯祸、闹腾、不服管教，都是在沿着母亲的脚印，一步一步，走向某个他从未敢想的远方。
纸蝶腹面的小字被体温焐得发暖，“云深别院”西个字，像颗埋进春土的种子，正悄悄发着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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