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清晨，晨雾未散，魏无羡站在药庐竹帘外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草苦香。
湿冷的雾气贴着他的耳廓滑下，像无声的低语；风掠过屋檐铜铃，发出几声迟钝的轻响，仿佛天地尚在沉睡。
他昨日便发现温宁没去早课，今日连晨读都不见了人影，心下愈发不安，指尖刚要掀帘，手腕却被人轻轻扣住。
蓝忘机的掌心带着晨露的凉意，指尖微湿，像刚从竹叶上拂过。
另一只手递来个油纸包，纸面窸窣作响，裂开一道细缝——桂花香混着糖霜的甜意涌出，暖得几乎烫鼻，是他前日在市集夸过“糖馅足”的桂花糕。
魏无羡望着蓝忘机垂落的眼睫，晨雾里他的眉峰仍像往常般平首，可指腹却悄悄蹭了蹭魏无羡手腕上被竹帘刮红的细痕，到底没忍住轻声道：“若真有事，莫急。”
魏无羡喉间一热，像是有团火顺着血脉烧上来。
他掰下一块桂花糕塞进蓝忘机手里，糖霜沾在对方指尖，亮晶晶的。
另一只手猛地掀开竹帘。
药庐里光线昏暗，窗纸被风掀起一角，漏进的晨光斜斜切过尘埃，浮尘如金粉般缓缓游动。
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药渣的霉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腥。
温宁缩在柴堆旁，白大褂前襟沾着褐色药渍，布料僵硬，像被血浸透又晒干。
原本清亮的眼尾红得像浸了血，睫毛微微颤动，每一次眨眼都像在忍痛。
他怀里抱着个烧糊的木匣，匣盖裂了道缝，露出半截焦黑的布片——是库房被烧的痕迹。
木头焦味混着旧布的烟气，呛得人鼻头发酸。
“温宁！”魏无羡快步上前，草鞋踩在药渣上发出“咯吱”轻响，却在看清少年手臂的瞬间顿住。
温宁的左腕肿得像发面馒头，皮肤紧绷发亮，青紫色的纹路如蛛网般在皮下蔓延，溃烂处渗出淡黄色的脓水，黏腻地挂在皮肤边缘，连柴堆上的稻草都被染得发黏，指尖一碰便留下湿滑的触感。
“阿羡……”温宁抬头，声音细得像游丝，喉咙里带着痰音，每说一个字都牵动伤口，肩头不自觉地抽搐，“我昨日收拾库房旧绷带，那布……那布上有霉点……碰了就……就烧起来……”
温子淳从药柜后钻出来，鬓角沾着药粉，像落了一层薄雪。
平日总挂着笑的脸此刻绷得像块冷玉，嘴唇抿成一条线。
他手里捏着片发黑的绷带，凑近魏无羡，布面粗糙，边缘卷曲，霉斑如墨点般扩散——“这是温家特制的‘牵机霉’，三年前围场命案，伤了十三名百姓的，就是这毒。”
魏无羡耳中嗡地一响，血气首冲头顶，太阳穴突突跳动。
他想起前日借据背面那半残的“藏色”二字，想起母亲藏色散人走前塞给他的小荷包里，总装着半瓶深褐色粉末——她曾说，“若见着奇毒，用这灰粉一试便知”。
“他们烧了库房……”温宁突然剧烈咳嗽，胸口起伏如风箱，溃烂的手腕撞在柴堆上，疼得蜷缩成团，指节死死抠进稻草，“说我不配姓温……说温家的毒，就该由温家人背着……”
魏无羡牙关咬紧，指节发白，怒意如毒藤缠心，几乎要破胸而出。
蓝忘机忽然伸手按住他发颤的肩。
少年的掌心滚烫，隔着单衣熨在魏无羡后心，像一块烧红的铁。
他从袖中取出根细若发丝的琴弦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，银丝微颤，仿佛能听见风掠过琴弦的轻吟。
“昨夜东院柴房有动静。”蓝忘机声音低沉，眼尾微微发红——定是守了整夜，霜气染透了睫毛。
魏无羡转头看他，忽然笑起来，眉梢扬起，像刀锋挑破阴云：“那今夜，咱们给他们唱一出‘请君入瓮’。”
三更天，药庐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，夜风裹着露水的湿气扑在脸上。
魏无羡蜷在屋脊的青瓦上，短笛咬在齿间，冰凉的金属贴着舌尖，泛着铁锈味。
衣角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，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。
他瞥见江澄抱着剑蹲在院角的石榴树后，剑尖微微抬起，映着月光像条蛰伏的蛇——这小子表面上佯装松懈，实则连呼吸都放轻了，胸膛起伏几乎不可见。
蓝忘机的琴音突然从檐角传来，清越中带着丝紧绷，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。
魏无羡心头一凛，顺着琴音望去——后窗的竹帘被掀起半寸，两道黑影猫着腰钻了进来，腰间别着个油布包，隐约能听见里面药瓶轻碰的叮当声，像是要替换药柜里的东西。
“来得好！”魏无羡咬着短笛轻吹一声，这是和江澄约好的暗号。
他翻身跃下，短笛横扫向右边那人的后颈；几乎同时，江澄的剑“嗡”地出鞘，破窗而入截住左边那人。
右边的贼人反应极快，反手抽出把短刀来挡。
金属相撞，溅出几点火星，灼得魏无羡眼角一跳。
魏无羡短笛一偏，笛尾的流苏缠住对方手腕，借力一旋，将人踹倒在药柜上。
药罐噼里啪啦摔了满地，瓷片割破草席，药粉混着尘土在空中扬起，呛得人咳嗽。
左边的贼人见势不妙要跑，却被江澄的剑尖抵住咽喉，寒铁贴着皮肤，泛着冷光：“跑？往哪跑？”
蓝忘机的琴音骤然拔高，檐角的铜铃被震得乱响，惊起几只夜栖的雀鸟。
数道竹帘从梁上簌簌落下，将两个贼人困在中间——原来他早将琴弦系在竹帘转轴上，琴音震动触发机关，竟布了个简易的困兽阵。
“搜身。”魏无羡抹了把额角的汗，短笛尖抵着地上那人的后心，触感冰凉而坚硬。
江澄扯过油布包，里面掉出封皱巴巴的信，字迹刚劲，末尾赫然写着“叔父手谕”。
温子淳接过信，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。
他盯着信末的落款看了许久，突然仰头长叹，眼角沁出泪来：“当年围场命案，我兄长为保温家颜面，压下了验毒报告……唯有藏姑娘坚持要查个水落石出，最终温家被罚银三万两，他便记恨上了……如今宁儿不过是姓温，又不肯替他们遮掩，他们便要毁了我们父子！”
魏无羡胸口发闷，像压了块千斤石。
他摸出母亲留下的荷包，粗布边缘己被磨得发毛，里面的断肠草灰还带着体温。
他倒出些粉末撒进温子淳递来的毒霉溶液里——水色骤然变蓝，像浸了靛青的月光。
“是了。”温子淳抹了把脸，“当年藏姑娘就是用这法子验出的毒。”
温宁跪坐在地，攥着记录验毒过程的纸页，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墨迹上，将“确证”二字晕成团模糊的蓝，纸面湿透，字迹洇开如蝶翼。
魏无羡蹲下来，拍了拍他溃烂的手背，触感黏腻而滚烫：“你不是什么‘余孽’，你是温宁——是我魏无羡认的兄弟。”
蓝忘机不知何时走到药柜旁。
他将验毒的瓷瓶、带血的绷带、那封手谕一一封入漆匣，动作沉稳，指尖沾了药渍也不曾停顿。
火漆在烛火上烤得发亮，滴落时发出细微的“滋”声。
魏无羡瞥见他捏着火漆印的手顿了顿——那是只振翅欲飞的蝶，纹路细腻得像活的。
“明日呈给山长。”蓝忘机将漆匣递给魏无羡，指尖擦过他手背的薄茧，温热而短暂，“他会公道。”
离开药庐时，晨雾刚散。天边泛起鱼肚白，青瓦被露水洗得发亮。
魏无羡回头望了眼，见温宁趴在药柜上，正盯着抽屉里什么东西发愣。
他凑近一瞧，抽屉里躺着包新晒的枇杷干，纸包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字：“莫怕。”字迹清瘦，却有力。
“是蓝二公子放的。”温宁抬头，眼尾的红还没褪尽，却笑出了个小酒窝，嘴角的弧度像初春的芽。
魏无羡转头看向并肩而行的蓝忘机。
少年的发带被晨风吹得松散，一缕碎发垂在额前，眼尾的红在晨光里淡得像片云。
他忽然伸手替蓝忘机理了理发带，指尖碰到对方耳尖的温度，微烫，像藏了颗小太阳。
他轻声道：“蓝湛，你藏的温柔，我都知道。”
蓝忘机耳尖更红了，却没躲开。
他望着前方被晨雾染白的青瓦，低声道：“明日，漆匣会呈入山长书房。”
晨光里，漆匣上的蝶纹火漆泛着暖金的光，像只将醒的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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