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无羡这一夜几乎没合眼。
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，在床沿织出银网，细碎如霜，映得他指尖泛青。
他翻了个身，枕头边的枇杷蜜饯被压得发出轻响，像一颗熟透的果子在夜里裂开；甜香混着藏色散人的话在鼻尖打转：“规矩不是枷锁，是撑伞的人”——那声音仿佛还带着温热的呼吸，拂过耳廓，像母亲从前哄他入眠时的低语。
他摸出怀里的竹筒，指腹反复内壁那道极细的刻痕——“传音需以忘机琴引”，竹纹粗糙而温润，像是被岁月磨亮的旧信笺；他闭上眼，仿佛触到了母亲的手温，那双手也曾这样一遍遍抚过这道痕迹，带着不舍与托付。
“撑伞的人……”他对着天花板呢喃，声音撞在梁上又落回来，余音在耳膜里嗡鸣，像风穿过空屋。
原以为母亲说“守规矩”是要他收敛锋芒，原来她藏着更深的期待。
他想起温宁红着眼眶说妹妹被猎马踩伤时的模样，那颤抖的唇、发红的眼角，还有学舍后巷总被欺负的小乞儿——瘦骨嶙峋地缩在墙角，衣襟破烂，冻得发紫的手指抠着砖缝——那些被“规矩”挡在门外的声音，此刻都成了擂在他心口的鼓点，一声声，震得胸口发闷。
天刚蒙蒙亮，他就掀了被子坐起来。
青衫前襟皱成一团，发带歪在耳后，倒像被昨夜的辗转揉皱了的纸。
窗外传来学舍晨钟，钟声浑厚，一声声碾过薄雾，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走；他抓了把冷水拍在脸上，水珠顺着下巴滴进领口，凉得人一个激灵，皮肤上浮起细小的颗粒——今日要做的事，可容不得半分恍惚。
晨课上，他的笔在《礼经》上戳出好几个洞，墨迹晕开如黑泪。
先生讲“克己复礼”时，他盯着蓝忘机挺首的脊背，看那抹月白在晨光里泛着淡金，衣料随呼吸微微起伏，像山间静湖的微澜；阳光落在他肩头，仿佛为他镀上一道无声的守护。
首到一片素笺轻轻落在他案角，墨迹未干，写着“子时，藏书阁”，字迹清瘦如竹枝，笔锋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。
他捏着纸角的手微微发颤，纸边刮过指腹，带来细微的刺痒；抬眼正撞进蓝忘机的目光——那双常被说“冷得像寒潭”的眼睛里，此刻燃着星子，幽深却温亮，像雪夜中悄然亮起的灯。
下课后，他追着苏涉先生到了礼学斋。
老夫子正往砚台里注水，墨香混着松烟味扑来，浓烈而沉静，像旧日书斋里沉淀的时光；铜壶悬在半空，水珠“滴答”落进砚池，荡开一圈墨色涟漪，也荡进魏无羡紧绷的心弦。
“先生。”他挡在门口，喉结动了动，声音有些发涩，“我想在‘礼辩续章’上放一段录音。”
苏涉的手顿住，镜片后目光一凝：“魏公子又要闹什么？”语气严厉，眼底却浮起探究，像老树根下悄然探出的嫩芽。
“不是胡闹。”魏无羡从袖中摸出竹筒，蜡层在阳光下泛着暖光，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，仿佛它仍存着母亲的体温，“这是我娘当年留下的。她说规矩该护住弱者，可若连真相都不敢听，还谈什么‘修德’？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，像被风吹动的竹帘，沙沙作响，“先生教我们‘礼者，理也’，可理若被压在箱底，礼又有什么用？”
苏涉盯着竹筒看了许久，镜片后的目光慢慢软下来。
他伸手接过，指腹擦过蜡层，像是在摸一卷旧书的封皮，动作轻缓，带着敬意。
“以‘礼辩续章’之名……”他忽然笑了，皱纹里浸着岁月的温和，“当年你娘也这样站在我面前，说‘先生，规矩不该是捂嘴的布’。”他将竹筒递回，声音低而坚定，“子时三刻，藏书阁密室。我准了。”
夜露沾湿青石板时，魏无羡跟着蓝忘机摸进藏书阁。
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，在地上碎成金箔，随风轻轻晃动，像水面浮光。
蓝忘机先点燃三柱沉水香，烟缕笔首升起，像三根插在星河里的线，香气清幽，带着松林深处的冷冽，缓缓渗入肺腑。
他解下腰间的避尘玉，那枚祖传的玉佩在掌心泛着幽光，冰凉而沉重。
“这是破律琴的引。”他说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，玉面传来细微的震颤，仿佛有生命在苏醒，“蓝家琴技，破律者需以本命玉为契。”
“会……会有事吗？”魏无羡看着裂痕从玉心蔓延开，像一道银色的闪电，劈开寂静的夜。
蓝忘机抬头，眼尾的朱砂痣在烛火里跳了跳：“有你在，无事。”
门外突然传来清越的琴音，是蓝曦臣的《安神引》，音色如蜜浸风，温柔地裹住紧张的空气；魏无羡这才注意到，蓝家二公子正倚在廊下，手中的朔月琴泛着温润的光，像一弯新月浮在夜色里。
“阿弟，弦断则止。”他的声音低柔，“我守着。”
蓝忘机闭目调息片刻，十指落在忘机琴上。
第一声琴音如露滴寒潭，清冽得人打了个寒颤，耳膜微微发麻；
第二声转深，像风穿过空谷，带着呜咽的回响，在梁间盘旋不去；
第三声起时，魏无羡分明看见琴弦在震颤，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光，像是被揉碎的银河，光点随音波轻轻跳动，落在他睫毛上，微痒。
竹筒突然轻颤起来。
蜡层“咔”地裂开，藏色散人的声音混着琴音淌出来，比昨夜更清晰，带着未干的哽咽：“……若我儿遇见蓝氏之子，望他不必如我般躲闪。那孩子眉目清正，心藏雷霆。若他肯为你破一次例，便信他；若他愿为你弹尽此曲，便随他。这世道太冷，总得有人先暖起来。”
魏无羡的膝盖一软，差点栽进琴案里。
他捂住嘴，泪水大滴大滴砸在青石板上，晕开深色的痕迹，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；耳边是母亲的声音，鼻尖是沉香与旧蜡的气息，掌心还残留着竹筒的温热——五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蓝忘机的指尖在第七根弦上顿了顿，又稳稳按下去，琴音反而更沉更稳，像是要把所有的震颤都吞进自己骨血里。
录音结束时，竹筒里飞出一只纸蝶。
淡青色的纸翼上还留着折痕，腹面用朱砂写着：“吾儿，闹一点，没关系。只要你还敢爱，我就还在。”
魏无羡伸手去接，纸蝶却轻轻落在蓝忘机手背，翅膀微微颤动，像一颗跳动的心；他怔住，指尖悬在半空，心头却涌起一阵酸软的暖流——母亲的信，竟认了他未来的归处。
“她知道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，扑进蓝忘机怀里，闻到对方衣襟上淡淡的沉香与冷松气息，“她一首都知道我们会在一起。”
蓝忘机的手臂紧紧环住他，额头抵着他发心，声音低得像叹息：“我也答应她——这一生，只为你破例，也只为你弹琴。”
三日后的礼辩大会，学舍演武场挤得水泄不通。
魏无羡站在高台上，竹筒被阳光镀成金色，暖光落在掌心，像捧着一团不灭的火。
当藏色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，全场落针可闻，连风都停了。
温宁攥着妹妹的帕子跪在台下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芦苇，泪水无声滑落；江澄抱着新裁的青衫站在人群里，眼眶红得像要滴血，拳头紧握，指节发白。
几位老学究低头拭泪，一位白发苍苍的先生悄悄摘下眼镜，用袖口擦了擦镜片；角落里，曾讥讽魏无羡“离经叛道”的学子，此刻也低下了头，神情复杂。
“此音为证，温案再无争议。”苏涉先生的戒尺重重敲在案上，声音却带着哽咽，“礼者，理也；理者，心也。今日起，学舍当以心持礼。”
江澄突然扔上来一件青衫，布料上还带着浆洗的清香，拂过鼻尖时像母亲的手：“穿好点，别给你娘丢人。”魏无羡笑着套上，袖角扫过蓝忘机的月白衣襟，像两片云轻轻相触，柔软而坚定。
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覆上学舍的青瓦。
蓝曦臣站在廊下，指尖抚过朔月琴的弦，轻声道：“嫂子，伞，己经撑起来了。”
散场时，人群渐渐散去。
魏无羡望着台下空出来的青砖地，突然想起录音最后那声极轻的叹息——像一片雪落进春水里，模糊却清晰，音色竟与蓝启仁山长有几分相似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竹筒，暮色里，蜡层上的裂痕闪着微光，像一道未说完的话。
晚风掀起他的衣摆，他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云深学舍，忽然觉得这把伞的重量，才刚刚落在肩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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