礼辩大会的喧嚣退潮时，魏无羡还立在高台上。
青砖地被夕阳浸成蜜色，细碎的光斑在砖缝间跳跃，像熔化的金箔缓缓流动；他攥着那只淡青纸蝶的指尖泛白，折痕硌得掌心生疼，仿佛每一道褶皱都嵌进了血肉里。
风从山门方向吹来，卷起几片枯叶，擦过靴面，发出沙沙的轻响——那声音忽然让他想起蓝忘机拂袖时衣袂掠过石阶的微响。
方才人群里蓝忘机的影子明明还与他交叠，此刻却被晚风吹散——蓝忘机被蓝曦臣叫去山长院，说是要商量“德风奖”的章程。
魏无羡望着自己被拉得老长的影子，忽然觉得这影子单薄得像片被踩皱的纸，再不是从前总往蓝忘机身侧凑的模样。
脚底的青砖凉意透过鞋底渗上来，腿根微微发麻，可他仍站着，像一株被钉入土中的枯枝。
“发什么呆？”江澄的声音从台下传来，带着一丝粗粝的沙哑。
他抱着臂站在石阶前，靴尖不耐烦地踢了踢青石板，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脆响，可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红——那是方才礼辩时激动落下的泪痕，被晚风一吹，己干成微咸的薄痂。
魏无羡低头笑，嘴角扯得牵强：“她知道我们会在一起……真好。”尾音像被风揉碎的棉絮，散在空气里，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了。
转身时他忽然腿软，腰上一紧，是蓝忘机不知何时折返，掌心稳稳托住他肘间。
那手掌干燥而温热，带着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，轻轻一压，便将他整个人扶正。
少年身上的冷松香混着山风涌进鼻端，清冽如雪后松林，魏无羡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，自己站了小半个时辰，腿早麻得像浸在冰水里，脚趾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。
“我送你回房。”蓝忘机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琴上的弦，手指却悄悄扣住他手腕，触到那处薄汗时，指腹微微发颤，像是怕捏碎什么。
江澄哼了声，把青衫往臂弯里拢了拢：“我先去膳堂占位置。”他转身走了两步，又回头瞥了眼魏无羡发白的脸色，喉结动了动，终究没再说什么，只加快脚步融进暮色里。
靴声渐远，踩碎了几片落叶，发出细微的“咔嚓”声，像某种隐秘的叹息。
当夜，魏无羡的窗棂漏进半轮月亮。
月光如霜，铺在案上，映得信笺上的墨迹泛出幽蓝的光泽。
他坐在窗台上，膝盖蜷得像只受了惊的猫，指尖触到纸页，凉得像碰到了冬夜的井沿。
母亲的信笺在膝头摊开，墨迹被月光浸得发亮：“这世道太冷，总得有人先暖起来。”
暖起来……他低头盯着信笺，忽然跳下床，翻出床底那只漆木匣。
匣子打开时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，带着陈年木料的沉闷气息。
里面堆着旧物：逃学画的“云深十趣图”、偷摘枇杷时被刺划破的帕子、和蓝忘机合写的歪诗，纸页边缘都己泛黄，指尖拂过，留下淡淡的尘味。
他抽出最上面那卷画轴，展开时，画里的自己正骑在枇杷树上冲蓝忘机笑——那时蓝忘机站在树下，抱臂皱眉，可耳尖红得像要滴血。
画纸粗糙，枇杷叶的笔触还带着他当年用炭条勾勒的颗粒感，指尖抚过，仿佛能触到夏日树皮的粗粝与阳光的灼热。
魏无羡的指尖抚过画里的枇杷叶，忽然用力一扯。
画纸发出刺啦一声，像撕开块旧伤疤，裂口边缘卷起，露出底下泛黄的衬纸。
他又扯下第二张、第三张，首到满地都是碎片，纸屑散落如雪，踩上去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火盆里的炭星噼啪作响，火星跃起，烫在脸上，带着一丝焦味。
他蹲下身，把碎纸片一张张扔进去。
火舌卷着画中那个爱闹的自己，灰烬扑簌簌落在他手背上，烫得发红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，只盯着火里那团跳动的光——那光映在他瞳孔里，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。
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魏无羡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蓝忘机——只有他会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，连落叶都不曾惊动。
茶盏搁在案上的声音响起时，他才抬头，见蓝忘机站在阴影里，月白衫角沾着夜露，湿痕在布料上晕开，像月光凝成的泪。
案上那盏茶正腾着热气，茶底沉着两片晒干的枇杷叶，叶片边缘微卷，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。
“我不喝甜的。”魏无羡吸了吸鼻子，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，鼻腔里还残留着火盆的烟味。
“不是甜的。”蓝忘机走过来，蹲在他身侧，拾起一片未烧尽的画纸。
画里的魏无羡正揪着先生的胡子扮鬼脸，墨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，“枇杷叶止咳。”
魏无羡望着他眼尾的淡青，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眼下的乌青——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凉，带着熬夜的疲惫。
“你又没睡？”
蓝忘机没躲，任他碰：“温案结案那晚，你咳了半宿。”
魏无羡的手顿住。
他想起三日前深夜，自己蜷在蓝忘机怀里咳得喘不上气，对方一下下拍着他后背，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衣渗进来，比任何药都管用。
那手掌的节奏沉稳，像某种古老的安抚咒语。
可此刻他望着火盆里的灰烬，喉间又泛起腥甜，却硬是咽了回去。
次日晨课，苏涉先生的戒尺敲得山响：“温案真相既明，学舍特设‘德风奖’，表彰敢言护弱之举——”他的目光扫过台下，最后落在魏无羡身上，“魏公子，你当得起这第一份。”
满座学子唰地转头。
魏无羡垂着眸，指甲掐进掌心，只盯着案上那卷《礼经》。
纸页泛黄，边缘磨损，他能闻到墨香与旧纸混合的气息。
他听见身侧蓝忘机翻书的声音，清越得像檐角的铜铃，可那声音里藏着的温度，只有他能察觉——蓝忘机悄悄把自己的《礼经》往他这边推了推，书脊上还留着少年指尖的余温，暖意顺着指尖蔓延。
午间，魏无羡避开人群往后山走。
后山药庐的竹影落在他肩头，斑驳如碎玉。
他推开虚掩的门，温宁正趴在案上抄药方，见他进来，惊得笔都掉了：“魏、魏公子？你不是最怕背药理？”
魏无羡没接话，从袖中摸出温宁前日落在他房里的《毒经》，翻到“牵机霉”那页，蘸了墨便抄。
字迹比往日工整许多，每个字都像钉进纸里，笔尖压得纸面微微凹陷：“我娘敢查命案，我不敢背几行字？”他顿了顿，又在页尾添上“解毒三策”，笔锋忽然发颤，墨点晕开，像一滴未落的泪，“她查案时，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……”
温宁望着他发顶的呆毛，忽然想起礼辩大会上那个抱着竹筒哭的魏无羡。
他张了张嘴，终究没问，只默默把案上的蜜饯推过去——那是魏无羡上次来药庐时，偷偷往他抽屉里塞的。
蜜饯的甜香在药草苦涩中浮起，像一点微弱的暖意。
晚间，魏无羡的窗下响起琴声。
他推窗望去，蓝忘机抱着七弦琴立在桂树下，月光落满琴身，像撒了把碎银，琴弦泛着冷光。
《清心普善咒》的旋律淌进窗来，比往日多了几分柔意，像是怕碰碎什么似的，每一个音符都轻得像风拂过水面。
“你听。”魏无羡趴在窗沿，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纸，指尖触到窗框，凉得刺骨，“我娘说‘为你弹尽此曲，便随你’……可我现在，只想让她少些遗憾。”他望着远处山门，那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，光影在石阶上跳动，像一串不安的梦。
琴声顿了顿。
蓝忘机仰头看他，眼瞳里映着月光和窗内的烛火，像两潭揉碎的星河：“那就让我做你的伞骨。”
三日后，魏无羡站在苏涉先生的案前。
案上堆着三年来的退学案宗，纸页泛着旧黄，带着岁月的霉味，指尖拂过，留下淡淡的尘痕。
他深吸一口气：“先生，我想重查这些‘无果退学案’，看是否有被冤的学生。”
苏涉放下茶盏，茶盖与茶托相碰，发出清脆的响。
他凝视魏无羡良久，目光扫过少年眼下的青影，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指尖，终是点头：“可。但你要记——撑伞的人，也需防风雨压肩。”
当夜，魏无羡在烛下整理卷宗。
烛芯爆了个灯花，照亮他苍白的脸。
热浪扑在脸上，带着蜡油的微腥。
他忽然捂住嘴，指缝间渗出暗红，落在卷宗上，像朵开错了季节的红梅。
他怔了怔，抬手去擦，却越擦越多。
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，他抬头时，正看见蓝忘机的影子立在檐角，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，照得那影子像尊玉雕，纹丝不动。
魏无羡伸手去捂嘴，半张旧方从袖中滑落。
泛黄的纸页上，藏色散人的字迹力透纸背：“心疾忌忧思过重。”他盯着那行字，忽然想起温子淳前日在医馆说的话：“莫承母志太过……”
檐角的影子动了动。
蓝忘机望着窗内摇晃的烛火，喉结滚动两下，转身消失在夜色里。
山风卷起几片桂叶，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，叶尖还沾着夜露，像谁落的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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