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,蓝忘机的青衫角扫过医馆后窗的铜锁,铜锈簌簌剥落,在月光下泛出铁腥的暗红。
他垂眸看了眼掌心被铜锈蹭出的淡红,指尖微颤,那抹锈色像血,又像旧年冬夜练字时滴在宣纸上的朱砂。
指节抵着窗棂轻轻一推——这扇窗他连撬三夜,木轴早被抹了松油,开合时连虫鸣都惊不破,只余一丝极轻的“吱呀”,如叹息般滑入夜色。
月光漏进窗内,落在案头那摞医典上,《心脉论》的封皮泛着冷光,像在等他。
纸页边缘微微卷起,在穿堂风里轻颤,仿佛呼吸。
指腹抚过泛黄的纸页,他的呼吸轻得像落在书页上的灰,连衣袖拂动都怕惊扰了这寂静。
纸面粗糙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口,像着一段不敢言说的宿命。
首到“藏色散人,癸未年诊:心脉弱,因情志郁结致咳血”一行字撞进眼底,他的指尖突然顿住,骨节在纸页上压出浅浅的褶皱,仿佛那薄纸之下,是魏无羡咳出的血,是温宁袖中藏不住的帕子,是檐角下那阵断了线的珠声。
“阿弟。”
身后传来极轻的唤声,蓝忘机的脊背猛地绷紧,肩胛骨如弓弦拉满。
他不用回头也知道,是蓝曦臣。
学舍里只有兄长的脚步声会像春蚕食叶,轻得近乎温柔,踏在青石板上,连露珠都不曾震落。
“你动了‘禁琴’,又连查三夜医典。”蓝曦臣的影子漫过来,落在《忧劳伤源考》翻开的那页,烛火将他眉心的褶皱映得更深,“可是要违家规替他续命?”
烛火在案头忽明忽暗,蓝忘机喉结动了动,喉间干涩如沙砾摩擦。
三日前檐角下,魏无羡捂嘴时滑落的旧药方他拾得极快,藏色散人的字迹他认得分明——“心疾忌忧思过重”。
那纸边被雨水泡得微卷,墨迹晕开,像心口渗出的血。
那天夜里他绕着学舍走了七圈,桂叶落在肩头也不拂,夜风裹着药香与秋凉,贴着衣领钻进脖颈。
他听见魏无羡屋内的咳嗽声像断了线的珠子,一颗接一颗砸在他心口,每一声都带着温热的腥气,仿佛血己从梦里咳出。
“家规可违。”他垂眸盯着那行诊断记录,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,“人不能失。”
蓝曦臣的叹息裹着药香漫过来,像一片落叶轻轻覆上肩头。
他伸手替弟弟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额发,指腹触到蓝忘机鬓角的薄汗——那是他从小到大,头一回见弟弟为谁这般失了分寸。
那汗凉得发黏,像心事凝成的露。
次日晌午,魏无羡的砚台里墨汁凝成了块,黑得发硬,像凝固的血痂。
他盯着案上堆成小山的退学案宗,喉间又泛起腥甜,舌尖抵着上颚,尝到铁锈味。
昨夜咳在袖中的帕子还揣在怀里,暗红的痕迹隔着布料灼得他心口发烫,像一块烙铁贴着皮肉。
温子淳方才诊脉时,指尖在他腕间按得极重,说“你母有此疾,你又承其性——若再劳神,恐成痼症”时,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漫出来,像药炉里翻腾的汤汁,滚烫而沉重。
“我皮实。”他咧开嘴笑,指节却把帕子攥成了团,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枯叶被碾碎。
他想起苏涉先生昨日说的“撑伞的人需防风雨压肩”,可若他不撑这把伞,那些被冤退的同窗,要等谁来替他们掀翻这重云?
案头的烛芯“啪”地爆了个灯花,火星子溅在纸上,留下一点焦痕。
魏无羡低头抄录卷宗时,喉间的腥甜突然涌得急,像潮水冲破堤岸。
他猛地捂住嘴,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纸页上,晕开一片模糊的红,墨迹被血浸染,字迹扭曲如挣扎的魂灵。
“魏公子?”
温宁端着药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瓷碗轻碰门框,发出清脆一响。
魏无羡手忙脚乱把帕子塞回袖中,抬头时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小宁来啦?这药我等会喝——”
“你手在抖。”温宁的声音突然发紧,像绷到极限的琴弦。
少年捧着药碗走近,目光落在魏无羡袖口渗出的暗红上,鼻尖仿佛嗅到一丝腥气,瞳孔骤缩:“这……这是血?”
魏无羡的笑僵在脸上,喉头一哽,像被无形的手扼住。
他正想找话搪塞,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——是蓝忘机。
蓝忘机的青衫角带起一阵风,扫得案上的卷宗哗哗作响,纸页翻飞如惊鸟。
他盯着魏无羡泛白的脸,又瞥见那方染血的帕子,喉结动了动,终究只说:“该用午膳了。”
魏无羡松了口气,刚要应话,喉间又涌上一阵刺痛,像有细针在心脉里穿刺。
他别过脸咳嗽,再转回来时,蓝忘机己将药碗接了过去,吹凉的药汁递到他唇边:“喝。”
药汁苦得他皱眉,舌根发麻,苦味顺着喉咙滑下,像吞了一整座药山。
蓝忘机却像没看见,指节抵着他后颈轻轻用力,掌心温热,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颈侧皮肤,激起一阵微颤:“温叔说要趁热。”
这夜月上柳梢时,魏无羡又伏在案前抄录案卷。
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摇晃,照得他眼下的青影更深,像墨染的淤痕。
窗外忽然传来琴声。
他搁下笔,耳尖动了动——不是往日的《清心普善咒》,是《十面埋伏》。
琴弦震颤如金戈相击,每一个音都像要刺破夜色,割裂寂静。
蓝忘机素来只弹雅乐,怎会奏这种杀伐之音?
魏无羡推开窗,冷风卷着桂香扑进来,带着夜露的湿意,拂过他滚烫的面颊。
月光里,蓝忘机立在院中的青石板上,膝头搁着七弦琴。
他指尖拨弦的动作比往日狠了几分,琴身映着火光——不,那光是从脚边的火盆里冒出来的。
魏无羡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。
近了才看清,火盆里烧着一卷泛黄的琴谱,“破律琴·禁曲九章”几个字在火光中忽隐忽现,墨迹被热浪扭曲,像垂死的呐喊。
“你疯了?”他扑过去要抢,却被蓝忘机避开。
琴谱在火中蜷成黑蝶,他急得眼眶发红,声音发颤:“这是你家传禁谱!烧了要被先生打断手的!”
蓝忘机停了琴,抬眼时眼底像烧着两团火,映着火盆的烈焰,也映着魏无羡苍白的脸:“此曲可引气血逆行,逼出郁结。”他伸手抚过魏无羡发颤的指尖,触感冰凉,像握着一块寒玉,“我练它,为你备着。”
“备着?”魏无羡的声音突然拔高,带着血气上涌的嘶哑,“备着你走火入魔?备着你被逐出师门?我要的是真相,不是你拿命换我活!”
火盆里的木柴“噼啪”炸响,火星子溅上魏无羡的衣角,他浑然未觉。
蓝忘机望着魏无羡发红的眼尾,忽然将剩下的琴谱尽数投入火中。
火星子溅到他手背,他恍若未觉,皮肤被灼出一点红痕,却连眉头都没皱:“我宁无琴,不宁无他。”
话音未落,蓝曦臣的身影从廊下转出来。
他按住蓝忘机的手腕,声音里带着无奈:“父亲若知你焚谱习禁曲,必断你琴弦。”
“断便断。”蓝忘机反手将琴谱按进火里,火光映亮他冷峻的侧脸,“我这双手,原也不是为弹琴生的。”
魏无羡突然觉得胸口发闷,像被巨石压住,呼吸艰难。
他望着火光里蓝忘机泛红的眼尾,喉间的腥甜翻涌得更急,舌尖满是铁锈味。
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,烛火、月光、人影都扭曲成一片晕染的光斑。
他踉跄一步,被蓝忘机稳稳接住。
“阿羡?”蓝忘机的声音带着颤,掌心贴着他后背,温热透过薄衫传来,“阿羡你醒醒……”
魏无羡昏睡前,听见蓝忘机贴着他耳畔低语:“你说要当撑伞的人……可你忘了,伞也会旧,也会破。这次,换我撑你。”
夜风卷走余烬,最后一片焦纸飘落他掌心。
残字依稀是“忘机——勿殉情”,墨迹被火烤得发脆,碰一碰就碎成粉末,像一句未说完的誓言。
恍惚间,他听见苏涉先生的叹息从远处传来:“这规矩……终究管不住人心。”
再后来,他只觉浑身发烫,像浸在滚水里,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。
迷迷糊糊中,有人用湿帕子擦他的脸,凉意渗入毛孔,带来短暂的清醒;有人往他嘴里灌药,苦涩顺着喉咙滑下,像吞下整片苦海;有人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唤“阿羡”,声音由远及近,最后那声“阿羡”,轻得像片羽毛,落在他发顶:“别怕,我在。”
可魏无羡还是怕了。
他怕自己这一睡,就再听不见那声“阿羡”,再看不见那抹月白的身影。
他想睁眼,想抓住那只擦他脸的手,可眼皮重得像压了块石头。
意识消散前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梦里呢喃:“蓝二……别走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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