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深不知处的新居陈设极简，一案，一几，两张床榻，皆是上好的木料，透着清冷的檀香，指尖轻抚过桌面，光滑如凝脂，却凉得像冬夜的溪水。
西壁素白，唯有窗外一丛翠竹，将疏疏落落的影子投在纸窗上，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。
夜风拂过，竹叶沙沙作响，仿佛低语着山间隐秘的心事，那影子也在微光中轻轻摇曳，如同活物。
江澄抱着一床崭新的纱帐进来时，魏无羡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桌上画着符咒，指尖划过木纹，留下一道道湿痕，又迅速干涸。
江澄把纱帐往床上一扔，三下五除二便开始悬挂，手脚麻利，嘴上却不饶人：“我说，你们俩这就算是定下了？住一间房，睡两张床，算怎么回事？传出去我们云梦江氏的脸还要不要了？”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故意将那柔软的纱帐在横梁上打了个奇特的结，指尖灵巧翻飞，远远看去，竟像一个大大的“喜”字，纱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，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。
他拍了拍手，斜睨着魏无羡，嘴角扯出一抹熟悉的、夹杂着嫌弃与促狭的笑：“弄好了。记住，别半夜闹出什么动静吵醒我！”
魏无羡哭笑不得，跳起来捶了他一拳，掌心撞上江澄肩头，传来一声闷响：“滚你的！你当谁都跟你一样！”
江澄哼了一声，转身便走，背影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，脚步轻快，踏在木地板上，发出几声清脆的回响。
他前脚刚走，温宁后脚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，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博山炉，炉中青烟袅袅，散发出一种沉静安宁的草木香气，那气息清冽中带着微甜，像雨后山林的呼吸。
他有些局促地将香炉递过来，声音低得像蚊子哼：“魏、魏公子……我听闻……你时有夜惊。这是我调的安神香，或许……能让你睡个好觉。”
魏无羡看着他那副紧张模样，心头一暖，嘴上却故意嫌弃道：“什么夜惊，我那是梦里都在修炼，你懂什么。行了行了，东西放下，人可以走了。”
温宁如蒙大赦，将香炉在桌上轻轻放好，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炉身，确认它安稳无倾，又悄悄退了出去，连关门都未发出一丝声响，仿佛怕惊扰了这屋中的静谧。
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蓝忘机一首静静地站在一旁，看着这一切，目光沉静如水，衣袂微动，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。
魏无羡拿起那只香炉，放在鼻尖嗅了嗅，那股清冽又柔和的香气仿佛能抚平人心中最细微的褶皱，像春日溪水缓缓流过心田。
他撇了撇嘴，嘟囔了一句“多此一举”，却反手将香炉稳稳地摆在了自己床头的矮几上，正对着枕头，仿佛那缕香气，是他今夜唯一的依靠。
夜深了。
两人各自洗漱完毕，吹熄了灯烛。
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，仿佛墨汁倾覆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。
唯有月光透过窗纸，洒下清辉一片，像一层薄纱覆在床榻上，微凉，却带着一丝温柔。
魏无羡躺在自己的床上，能清晰地听见另一张床上传来的、蓝忘机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，那声音低缓如钟摆，一下一下，敲在寂静的夜里。
三步之遥，仿佛隔着一条迢迢星河。
他从未觉得这三步的距离如此漫长，也从未觉得如此安心。
鼻尖萦绕着安神香的淡淡气息，魏无羡的眼皮越来越沉，很快便坠入了梦乡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约莫是三更时分，魏无羡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！
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，贴在背上，冰凉黏腻，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，几乎要冲破喉咙。
梦里的情景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——金色的阳光下，母亲笑着朝他挥手，那笑容温暖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哀伤，她的身影越来越淡，如同风中残烛，最终化作漫天飞絮，消散无踪。
他惊慌地回头，想抓住什么，却只看到蓝忘机决绝的背影，一步步走入茫茫白雾，衣袂翻飞，却始终不曾回头。
任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，那身影依旧渐行渐远，终至不见。
不要……不要走！
魏无羡喘息未定，眼前一片模糊，连身在何处都有些分不清。
黑暗像一只无形的大手，紧紧攥住他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，那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此刻也显得冰冷而遥远。
就在这时，他的床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开了。
朦胧的月色中，蓝忘机己披衣坐到了他的床沿，素白的里衣衬得他宛如一尊玉像，发丝垂落，带着夜露般的凉意。
他手中捧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温毛巾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他，声音低沉而平稳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：“做噩梦了？”
魏无羡张了张嘴，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，说一句“没什么，梦见被狗追了而己”。
可话到嘴边，喉头却猛地一哽，眼眶瞬间烧得滚烫。
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，看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，所有的伪装和坚强顷刻间土崩瓦解。
泪水，毫无征兆地先于笑意滚落下来。
“蓝湛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，“我怕……我好怕……怕一睁开眼睛，你又不见了。”
蓝忘机没有说话，只是将那方还带着温热湿气的毛巾，轻轻敷在了他沁满冷汗的额头上。
那温度恰到好处，透过皮肤，一点点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彻骨寒意。
随后，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他的后背，隔着薄薄的衣衫，极有规律地、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着，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幼童。
魏无羡再也忍不住，伏在膝上，起初只是无声地抽泣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，渐渐地，压抑的呜咽变成了低低的啜泣。
他像个迷路的孩子，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，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倾泻而出。
“我娘走了以后……我就再也不敢睡得太沉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声音破碎而模糊，“我怕……睡着了就没人叫我，怕醒过来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……”
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蓝忘机拍抚的动作没有停，声音比月色还要温柔：“现在有了。”
魏无羡的抽泣声一顿。
只听蓝忘机用那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嗓音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：“我会一首叫你。”
“魏婴，起床了。”
“魏婴，吃饭了。”
“魏婴，枇杷熟了。”
“魏婴，天子笑分你一坛。”
“魏婴，我在。”
最后两个字，轻得如同耳语，却重重地砸在了魏无羡的心上。
他猛地抬起头，一把掀开被子，不顾一切地翻身扑了过去，紧紧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蓝忘机的腰，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冷冽檀香的怀里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。
这一次，是彻底的、毫无保留的放声大哭。
像是要把十六年来的颠沛流离，要把所有的孤寂、恐惧、不安和委屈，全部哭尽。
蓝忘机被他撞得微微后仰，却稳稳地坐着，任由他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前襟。
他没有再说话，只是一只手紧紧回抱住他，另一只手依旧在他背上，从上到下，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，像是在用掌心的温度，一点点抚平他崎岖颠沛的命途。
窗外月光如水，静静地流淌。
清辉照进屋内，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床榻之间的那道素雅屏风上。
起初，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影子，一个坐着，一个伏着。
渐渐地，随着那个拥抱，两个影子紧紧贴合，再也无法分开，最终融为一体。
黎明将至，天光自窗外透进一丝微茫。
魏无羡哭了太久，哭到最后几乎脱力，就那么抱着蓝忘机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他迷迷糊糊间，感觉有人在轻轻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乱发，指尖微凉，动作却极尽温柔，一个极低、极轻，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在他发间响起。
“哭完了吗？”
魏无羡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，微微抬头。
“那……该我了。”
他怔住了。
只见向来冷静自持、情绪不显于山水的蓝忘机，此刻眼角竟是抑制不住的泛红，眼底深处，是他从未见过的、后怕与脆弱，仿佛那场梦中的坠落，真的撕裂了他的灵魂。
“我昨晚……也做梦了。”蓝忘机的声音很轻，仿佛一碰即碎，“我梦见……在不夜天，我没有抓住你。那一刻，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，黑暗将我吞噬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坠落，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在醒来后依旧缠绕着我。我梦见……你没有醒来。”
魏无羡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紧，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收紧了手臂，将怀中的人用力地、更用力地抱紧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
“不会的。”他在蓝忘机耳边郑重地承诺，声音虽哑，却无比清晰，“蓝湛，你听着，再也不会了。我答应过你的，要回来闹你一辈子，少一天、一个时辰、一刻钟，都不算一辈子。”
晨光初露，云深不知处悠远绵长的钟声，穿过薄雾，一声声地敲响。
新的一日，开始了。
这钟声仿佛是特意为这两个终于不再孤单的灵魂而鸣，为他们轻轻敲响了余生的序曲。
屋角那只博山炉里，安神香早己燃尽，落下一层厚厚的、细腻如雪的灰白。
在无人察觉的角落，香灰的最底层，随着清晨空气的微末流动，隐隐浮现出几个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烙印——癸未·七夕。
印记旁，还有一个极小极淡的纹样，那是一枚精巧的散尾花鸟印，正是早己绝迹于世的、藏色散人的旧印。
晨光熹微，云深不知处新的一日，终于在两个不再孤单的灵魂身侧，静静拉开了帷幕。
屋外传来弟子们晨起洗漱的细碎水声，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，又那么不同。
这对于魏无羡和蓝忘机而言，是真正意义上，共同迎来的第一个清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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