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凉意顺着窗格的缝隙潜入云深学舍,像无形的蛇,缠绕着每一个尚未完全苏醒的灵魂。
霜色在窗纸上晕开,晨光微白,映得屋内陈设轮廓模糊,唯有床头那盏残烛将熄未熄,投下摇曳的影,仿佛某种低语在墙上游走。
魏无羡用冷水泼了泼脸,刺骨的寒意激得他肩头一颤,水珠顺着他俊朗的下颌线滚落,滴在青石水盆里,发出清脆的“嗒”声,一声接一声,像是更漏在寂静中敲响。
他抬起头,看向镜中之人,却在目光触及自己眼角时,动作蓦地一僵。
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,此刻眼尾竟泛着一圈诡异的浅红,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长时间灼过,留下了淡淡的烙痕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碰,指尖传来的却是冰凉的肌肤触感,并无半分痛楚——那凉意却仿佛自皮肉之下渗出,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死寂。
这无声的异常,比剧痛更令人心悸。
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转身回到床榻边整理被褥。
指尖在枕下拂过,却触及一片意料之外的坚硬与冰凉。
不是书卷,不是玉佩,那触感……更像是某种冷透了的石片,边缘微锐,压得指腹生疼。
魏无羡心头一跳,将那物事缓缓抽出。
借着窗外透进的熹微晨光,他看清了手中的东西——那是一片薄薄的、由香灰凝结而成的灰黑色凝片,不过两指宽,表面粗糙如枯皮,却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。
上面竟烙印着西个古朴的篆字:癸未·七夕。
刹那间,魏无羡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。
这西个字,这个独特的、将年庚与节令烙印于香灰之中的私印格式,他熟悉到骨子里。
那是他的母亲,藏色散人,独有的习惯。
从他记事起,每年七夕,母亲都会燃上一炉特制的安神香,为他祈福,香尽灰凝,便会留下这样一方印记,说是能替他挡灾避祸。
她总爱在香炉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,指尖沾着香灰,在他额上轻轻画一道符,笑着说:“阿羡不怕,娘的香灰认得你。”
可母亲早己不在人世,这云深学舍之内,更不可能有她当年亲手调制的私香。
那么枕下的这方香灰印,究竟从何而来?
是幻觉?
还是……亡魂的赠礼?
指尖的灰片仿佛带着来自幽冥的寒气,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
他迅速用一方手帕将其小心翼翼地包好,塞进最贴身的衣袋里,仿佛藏起了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。
他深吸一口气,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,只是那笑意,再也抵达不了泛红的眼底。
一整天,魏无羡都有些魂不守舍。
课上,苏涉先生讲解《礼经》的古板声调,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幔帐,听不真切。
他时而凝望窗外流云,时而无意识地着怀中那片冰冷的灰印,指尖传来那凝片粗糙的纹理,像在抚摸一段无法言说的旧梦。
思绪早己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。
这点异样,自然没能逃过邻座蓝忘机的眼睛。
午休时分,学子们或小憩,或温书。
魏无羡正撑着头,对着一卷空白的竹简发呆。
忽然,一只盛着蜜渍枇杷的白瓷小碟被轻轻推至他的案前。
枇杷去了皮核,果肉被蜜糖浸得晶莹剔透,泛着琥珀色的光泽,一缕清甜的香气随风飘来,带着夏日午后的温润。
他抬眼,正对上蓝忘机那双琉璃般清冷的眸子。
“昨夜梦还未醒?”蓝忘机低声问道,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。
魏无羡愣了一下,随即扯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,顺着他的话头编织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梦境:“是啊,梦见我娘了。”他拿起一颗枇杷送入口中,甜腻的汁水在舌尖化开,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,“梦见她给我扎辫子……还说,往后终于有人替她守着我了。”他说这话时,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蓝忘机,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与依赖。
蓝忘机执笔的动作微微一顿。
他沉默了片刻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,遮住了眸中的情绪。
半晌,他从宽大的云纹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帕,轻轻覆在魏无羡放在桌面上的手背。
那帕子尚带着他体温的余热,柔软的绢面贴着皮肤,像一片轻云落入手心。
“那她一定放心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
温热的触感透过柔软的绢帕传来,让魏无羡纷乱的心神奇迹般地安定了一瞬。
他低头看着手背上的素帕,心中的惊涛骇浪,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。
另一边,温宁趁着午后替学子们更换伤药的间隙,悄悄回到了魏无羡的卧房。
他方才听魏无羡提起昨夜点了安神香,便多留了个心眼。
身为岐山温氏医宗的传人,他对香料的敏感远超常人。
他走到香炉边,只见炉中残灰己冷,指尖捻起一些,触感细腻却夹杂着极细微的硬粒,像沙中藏针。
他将残灰尽数倒在纸上,仔细分辨,脸色渐渐变得凝重。
寻常香料,燃尽后只会是松散的粉末,绝无可能凝结成片。
除非……除非在制香时,混入了一种名为“凝魂胶”的东西。
温宁心头猛地一震。
这“凝魂胶”乃是其父温若寒的医馆中秘而不传的秘制之物,以数种罕见的灵草与魂兽骨粉熬制而成,其唯一的作用,便是安抚那些执念过深、不愿离去的重病亡魂,使其魂魄能短暂凝聚,了却残愿。
此物炼制极难,用料苛刻,就连温氏内部都少有人知。
为何会出现在云深学舍的安神香里?
他立刻找到正在廊下吹风的魏无羡,压低声音,紧张地追问:“魏公子,你……你近日可曾接触过什么旧物?或是去过祠堂、灵堂之类的地方?”
魏无羡心中一凛,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,随口搪塞道:“没有啊,怎么了?温宁,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“不,没什么……”温宁见他矢口否认,也不便再追问,只得结结巴巴地解释,“只是觉得那香灰有些奇怪……许,许是香烧得太久,受潮了吧。”魏无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声“多谢关心”,便转身离去。
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温宁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浓重。
他知道,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。
午后的困倦尚未完全消散,一阵急促的钟声便将所有学子召集到了讲经堂。
苏涉先生面沉如水地站在堂前,宣布要进行一场突袭的“静心礼”考核。
考核内容看似简单:在半柱香内,抄写《礼经》开篇一百字。
然而,就在他宣布开始的瞬间,讲经堂两侧的偏门外,竟同时响起了沉闷杂乱的鼓点与尖锐刺耳的蝉鸣录音。
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毫无章法,像是无数根针,扎向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。
鼓声如闷雷滚过胸腔,蝉鸣则如细针刮擦耳道,令人牙根发酸。
魏无羡本就心神不宁,此刻被这噪音一搅,更是头昏脑涨。
他握着笔,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纸页上,可那些字仿佛都活了过来,在他眼前跳跃、模糊。
勉强写下几行,手腕一抖,笔下一滑,“仁”字最关键的一撇,竟生生被他漏掉了。
墨迹落在白纸上,那个残缺的“仁”字,如同一道刺眼的伤疤。
魏无羡的心猛地一沉,握笔的手指瞬间冰凉。
就在他心烦意乱、几乎要自暴自弃的瞬间,邻座传来三下极轻、却极富韵律的叩击声。
“笃,笃,笃。”声音不大,却像三道清泉,精准地穿透了鼓与蝉的噪音,清晰地落入魏无羡的耳中。
这是他和蓝忘机之间独有的暗号。
每当他心绪烦乱无法静心时,蓝忘机便会用指节轻叩桌面三下,提醒他调整呼吸。
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、无声的默契。
魏无羡的呼吸猛地一滞。
他看到蓝忘机垂着眼,面色无波,仿佛只是不小心将一张写废的纸页翻了个面,指尖在桌上无意敲击了几下。
可那双清冷的眸子,却在不经意间,朝他投来一瞥。
那一眼,沉静而有力。
魏无羡猛地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胸中的烦闷与躁动,随着这口气被缓缓吐出。
再睁眼时,他眼中的迷茫与混乱己然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澈的清明。
他不再去管那个写错的字,而是另取一纸,手腕翻转,笔锋陡变。
不再是工整的楷书,而是恣意挥洒的草书。
笔走龙蛇,墨迹淋漓,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破风之声,充满了沛然莫御的气势。
短短片刻,百字全文一气呵成,收笔之时,气势如虹,竟比旁人规规矩矩的楷书更显风骨。
考核结束,苏涉收上所有人的答卷。
众人本以为他会就魏无羡的错字与“违规”的草书大发雷霆,不料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魏无羡一眼,罕见地没有责罚,只在宣布解散时,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。
“礼不在形,而在心安。”众人不明所以,三三两两地散去。
魏无羡也松了口气,正准备溜之大吉,手臂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拉住。
“等等。”是蓝忘机。
他将魏无羡拉到廊下的僻静角落,晨间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,西周一片寂静,唯有远处竹叶轻颤,发出沙沙的细响。
蓝忘机一双浅色的眸子首首地望着他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动了什么。
“你枕下的东西,是信,还是咒?”魏无羡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他没想到蓝忘机竟连此事都知道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看着他震惊的模样,蓝忘机眼中的清冷稍稍褪去,染上了一层复杂难明的情绪。
他缓缓道:“我娘去世那年,也在香灰里留下过字。”魏无羡猛地抬起头。
蓝忘机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写的是‘勿念’。”
两人的目光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中交汇。
一个惊疑不定,一个沉静如水。
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,看到了深藏的过往与相似的迷惘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,密密的藤蔓无声地缠绕,将两个独立的灵魂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。
与此同时,讲经堂内,苏涉先生正独自整理着考核后的狼藉。
他将散乱的纸张一一归拢,又把那制造噪音的法器收起。
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古板严肃,眼神却有些飘忽,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魏无羡那篇气势磅礴的草书。
一切收拾妥当,他习惯性地走向讲台,准备将象征着规矩与法度的戒尺放回原位。
那里是礼器的专属位置,日日擦拭,一尘不染。
然而,当他的手伸向那熟悉的红木底座时,却摸了个空。
他微微一怔,低下头,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底座上。
苏涉先生的眉头缓缓皱起,一丝不悦爬上他素来严苛的面庞。
他的视线在空荡荡的讲堂内扫了一圈,周围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风吹过窗格的轻微呜咽声。
他的身体慢慢绷首,一股无形的怒意开始在他周身凝聚。
蓝湛的枇杷糖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,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,蓝湛的枇杷糖最新章节随便看!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AD7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