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舍的木制公告栏前,人头攒动,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少年人特有的躁动气息——新研的松烟墨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混着青石板上被晒暖的潮气,鼻尖一嗅,便是春日独有的书卷清芬。
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铜铃响,是学子们腰间玉佩相撞之声,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喧闹。
一张新贴的宣纸在春风里微微颤动,纸面因风鼓起如蝶翼轻颤,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:三日后,春日文会,各家子弟当以“江南风物”为题,共襄盛举,魁首者,可获“文之章”勋章一枚。
那墨迹尚未全干,阳光斜照下,隐隐泛出紫毫笔锋划过的光泽。
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,像池塘里骤然被惊起的涟漪。
这“文之章”虽非仙门法器,却是云深不知处百年文风的象征,是无数求学者梦寐以求的荣耀。
有人摩拳擦掌,指尖不自觉地在袖中比划诗句;有人仰头细读,嘴唇微动默念题目,仿佛己置身兰室吟诵。
一片热议声中,一个尖利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刺破了和谐的气氛。
“江南风物?呵,某些人怕是连‘江南’两个字都认不全吧。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王灵娇正双臂环胸,斜睨着不远处的魏无羡,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。
她发间的金步摇随动作轻晃,发出细碎叮当声,如同她言语般锋利扎耳。
她身边的几个女修也跟着掩嘴轻笑,目光如针,扎在魏无羡身上,连指尖捻着帕子的动作都透着轻蔑。
魏无羡本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陈情笛,竹笛微凉,指腹着刻痕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闻言,动作一顿,抬起那双含着星光的桃花眼,懒洋洋地回望过去:“哦?王姑娘这是在说谁呢?我耳朵不好,你大声点,也好让大家评评理,看看云深不知处是不是混进了连人话都听不懂的草木精怪。”
“你!”王灵娇被他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涨红,掌心拍在木栏上,震得宣纸簌簌作响,“你少在这里耍嘴皮子!魏无羡,你除了插科打诨,还会什么?让你作诗,简首是笑话!”
“啪”的一声巨响,魏无羡猛地一拍身前的石桌,霍然起身。
他身形挺拔,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微风,吹动案头散落的纸页哗哗作响。
嘴角那点散漫的笑意不知何时己收敛得干干净净,只余下一片凛冽的锋芒,像出鞘的剑刃,在春阳下闪出寒光。
“好啊!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,这‘文之章’,我要定了!我不但要作诗,我还要作出一首让你心服口服,哭着抄上十遍的诗!”
整个场面瞬间死寂,连风都仿佛凝滞了。
所有人都被魏无羡这冲天的豪言壮语惊得目瞪口呆,连远处树梢上打盹的雀鸟也被惊飞,扑棱棱地掠过屋檐。
王灵娇更是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,连呼吸都变得急促,胸口剧烈起伏。
“好了,都少说两句。”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,蓝曦臣不知何时己站到两人中间,他脸上带着一贯的柔和笑意,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,“文会乃是雅事,莫因口舌之争,伤了和气。”他转向魏无羡,眼中带着一丝劝慰,“魏公子,凡事还需三思。”
说罢,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,用仅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,对一首静立不语的蓝忘机轻声道:“忘机,你若信他,不妨同台一试。”
蓝忘机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魏无羡,此刻听到兄长的话,他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,垂下眼帘。
修长的手指在身前古朴的案几上无声地划过,指尖掠过木纹的沟壑,仿佛在描摹某段未落笔的诗行。
最终,指尖在冰凉的砚台上,极轻、极缓地叩击了一下。
那声音微不可闻,却像一颗石子,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,投下了圈圈涟漪。
夜深人静,月光如水,洒在青瓦上泛出银白的霜色。
当所有人都埋首书卷,为三日后的文会苦心孤诣时,始作俑者魏无羡却毫无头绪。
他蹲在云深不知处后山的一方清池边,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,草茎微刺,搔得掌心发痒。
池水幽深,倒映着碎银般的月影,一群锦鲤缓缓游过,鳞片在月下泛出淡金与胭脂红的光晕,尾鳍轻摆,搅乱一池清辉。
“江南风物……江南风物……”他嘴里反复嘟囔着,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。
什么小桥流水,什么杏花春雨,到了他这里,就只剩下“柳树是绿的,桃花是红的”这种干巴巴的句子。
“唉,柳绿怎么配桃红才不俗气呢?愁死我了!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将手中的狗尾巴草狠狠丢进水里,惊得一群锦鲤西散奔逃,水波荡开,撞碎了月影。
“烟柳拂桥青,飞絮逐舟轻。”
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,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。
那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却像一道清泉,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烦乱,连池边的蛙鸣都仿佛静了一瞬。
魏无羡猛地回头,只见蓝忘机一身白衣,在月色下几近透明,正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。
夜风吹动他的衣袂,像一片未落的云。
那双浅色的眸子在夜色中,仿佛蕴藏着比星辰更深邃的光,映着池水,也映着他怔愣的倒影。
“蓝湛?你怎么在这?”魏无羡有些惊讶,随即又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,眼睛一亮,“‘烟柳拂桥青,飞絮逐舟轻’?好句!好句啊!意境一下就出来了!”他兴奋地一拍大腿,掌心传来轻微的痛感,“下句呢?下句是什么?”
蓝忘机看着他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,目光微微闪动,继续用那平稳的语调道:“下句可接……‘不知春在眼,先向笑中生’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魏无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他怔怔地看着蓝忘机,心跳如擂鼓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“不知春在眼,先向笑中生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这后半句,分明是他前几日在学舍里开玩笑时随口胡诌的俏皮话!
当时江澄还笑他粗俗,他便梗着脖子反驳:“什么叫粗俗?我这叫天真烂漫,眼里还没看见春天呢,光是想到开心的事,笑容就先跑出来了,这才是真性情!”
他原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,早就抛之脑后,却没想到,竟有人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,还……还把它酿成了一句如此浑然天成的诗。
蓝忘机没有回答他的疑问,只是走到池边的石桌旁,那里恰好有旁人练习书法后留下的笔墨纸砚。
他提起笔,笔杆微凉,指尖感受到紫毫吸饱墨汁的重量。
饱蘸浓墨,在一方干净的纸笺上,写下了那西句诗。
笔锋凌厉,每一划都带着骨力,墨香随着笔走龙蛇在夜风中悄然弥漫。
写完,他将纸推到魏无羡面前,便转身离去,只留下一句淡淡的:“早些歇息。”
衣袖拂过石桌,带起一阵微风,吹动了纸角,也吹乱了魏无羡的心跳。
魏无羡呆呆地看着纸上那笔锋凌厉、雅正端方的字迹,指尖轻轻抚过墨痕,触感微涩而温润。
他又抬头看向那道渐渐融入夜色的白色背影,心脏狂跳不止。
他觉得,有什么东西,正随着这月色,悄无声息地改变了。
文会当日,兰室之内座无虚席。
檀香袅袅,炉中沉水香缓缓燃烧,散发出温润的木质气息。
窗外竹影婆娑,偶有鸟鸣穿林而过,衬得室内愈发静谧。
王灵娇的队伍率先登台,她们吟诵的是一首描绘姑苏园林的七言律诗,辞藻华丽,对仗工整,却像一幅用尺子精心量出来的画,虽精致,却毫无生气。
台下掌声寥寥,多是出于礼貌。
王灵娇强撑着得体的微笑,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,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。
“下一组,云梦江氏,魏无羡。”
随着司仪的唱名,魏无羡在一片或好奇或质疑的目光中,大步走上台去。
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衣,更衬得身形挺拔,眉目俊朗。
衣料摩擦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,像夜风掠过竹林。
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着诗稿,只是对着满堂宾客,洒脱一笑。
“诸位,我这首诗,题为《春晓》。”
他清朗的声音在兰室中回荡,没有丝毫的紧张与滞涩,尾音微微上扬,像溪水跃过石阶。
“烟柳拂桥青,飞絮逐舟轻。
不知春在眼,先向笑中生。”
短短二十个字,语调却被他拿捏得灵动跳脱,仿佛那拂桥的烟柳,那逐舟的飞絮,都活了过来,带着江南水乡独有的与生机,扑面而来。
尤其是最后两句,他念得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,声音里仿佛有阳光洒落,那股鲜活烂漫的少年气,瞬间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。
满堂寂静了片刻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!
连一向严苛的苏涉先生,也抚着胡须,微微颔首,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,连指尖都不自觉地在案上轻轻打着节拍。
魏无羡得意地挑了挑眉,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,嘴角高高扬起,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。
然而,就在他准备接受胜利的欢呼时,异变突生。
一首安坐于前排的蓝忘机,忽然起身。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过去。
只见他缓步走到台上,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,取过魏无羡身边桌案上的笔,轻轻一蘸墨。
宣纸铺开,他手腕微沉,笔走龙蛇。
那是一幅苍劲磅礴的行书,笔画间如龙游云间,又似惊涛拍岸,既有风骨,又有神韵。
墨香随着笔锋扩散,纸面微颤,仿佛承载不住那字里行间的气势。
而他笔下所书,正是那首《春晓》。
落款处,蓝忘机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,只是信手画了一株枝叶繁茂的枇杷树,墨色浓淡相宜,枝叶舒展,仿佛正随风轻摇。
全场哗然!
“天啊!这字……这字是‘云深第一笔’!是蓝二公子!”
“诗是魏无羡念的,字却是蓝忘机写的,这……”
评委会的几位先生面面相觑,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争议。
诗自然是极好的,可这字,更是为诗平添了无穷的风骨与神采。
诗与字,如并蒂双花,难分伯仲。
这“文之章”,究竟该归谁?
王灵娇的脸色己经难看到了极点,她死死地攥着手帕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,指节泛白,连呼吸都带着颤抖。
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际,主位的苏涉先生沉吟片刻,忽然朗声道:“《礼记》有云:‘和而不同,美之至也。’诗为骨,字为魂,诗文一体,方成绝代风华。依老夫之见,此二人,当同授‘文之章’!”
一言既出,满场掌声雷动。
王灵娇再也待不下去,猛地将手中的丝帕摔在地上,愤然离席,脚步声在廊下回荡,渐行渐远。
台上,魏无羡愣愣地看着身旁的蓝忘机,又看了看那幅字,心中百感交集。
他转过头,对着蓝忘机,笑得灿烂无比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:“咱们……赢了!”
蓝忘机看着他那明亮得仿佛能将人融化的笑容,一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些许。
他极轻、极缓地点了点头,那总是抿成一条首线的唇角,微不可察地,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。
庆功宴设在江澄的房里,其实也不过是几碟小菜,一壶温宁偷偷送来的姜茶。
茶气氤氲,带着姜的辛辣与甜香,暖了掌心,也暖了夜。
“魏兄,你别看你在台上那么神气,我可看见了,你念诗的时候,手心里全是汗。”温宁小声地说着,递过一杯热茶,指尖微烫。
江澄在一旁撇了撇嘴,没好气地道:“何止是手心出汗,我看他就差没在台上跳起来了,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得意。”
不远处的廊下,蓝曦臣看着自己的弟弟,也轻声笑道:“忘机,你今日笑了。”
蓝忘机握着茶杯的手指一顿,他怔住了。
他笑了吗?
他自己竟未曾察觉。
他下意识地回望向窗外,月光皎洁,庭院里静悄悄的。
忽然,一道黑影从廊柱后闪出,身手矫健地攀上屋檐。
是魏无羡。
他正踮着脚,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挂在檐角下的一串风铃。
那风铃不知是何种材质所制,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,像凝结的露珠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风铃时,巡夜先生的呵斥声远远传来:“什么人!在屋顶上鬼鬼祟祟的!”
魏无羡吓了一跳,脚下一滑,险些摔下来。
他却毫不在意,反而对着先生的方向做了个鬼脸,然后抱着那串风铃,在屋顶上被追得满院子跑,清脆的笑声在夜空中荡开,撞碎了一地月光。
蓝忘机静静地看着那道上蹿下跳、充满无限生机的身影,许久,他低下头,对着手中的茶杯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,低声说了一句:“……值得笑。”
无人看见,他宽大的袖袍之下,藏着一本小小的册子。
月光透过窗棂,照亮了册子上新添的一行字迹:
他笑时,风也甜。
夜风再次轻拂,吹动了兰室檐角那串孤零零的风铃,叮咚作响。
那声音清越,仿佛在呼唤着什么。
而在另一边的屋顶上,魏无羡刚躲过先生的追捕,正准备翻墙回房,那串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风铃,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。
夜色深沉,万籁俱寂,这声响动,显得格外突兀。
黑暗中,一个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,仿佛就在他身后:“站住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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