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枚小小的铜铃在魏无羡的掌心温热，内壁上“蓝湛赠魏婴，春日文会”八个字，仿佛带着刻字人指尖的温度，烫得他心口一阵紧缩。
铜铃表面泛着幽微的铜绿光泽，月光下流转着冷金与青灰交织的光晕，像被岁月亲吻过的旧梦。
他方才被苏涉先生追得魂飞魄散，此刻那点惊魂未定，却尽数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搅得天翻地覆。
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膛，比方才翻墙越院时还要急促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，连呼吸都变得短促而灼热。
他将铜铃凑到窗前，借着清冷的月光，反复那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刻痕——指尖划过凹陷的笔画，触感微涩而清晰，仿佛正抚过蓝忘机执刀时沉稳的指节。
每一个笔锋转折都像是蓝忘机本人，清冷、端正，却又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，藏着不为人知的执拗。
风从窗缝钻入，拂过耳际，带来远处山涧潺潺的夜流声，还有檐角另一只空铃铛偶尔轻撞的“叮”一声，空灵得像一句未出口的低语。
“蓝湛……赠魏婴……”他低声念着，指腹一遍遍描摹着自己的名字，一种陌生的、酥麻的感觉从指尖窜起，瞬间传遍西肢百骸，仿佛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血脉游走，连脚底都微微发麻。
他什么时候刻的？
为何只字不提？
那个平日里视规矩为圭臬，连多看人一眼都嫌逾矩的蓝忘机，竟会做这等“私相授受”之事？
无数个疑问在魏无羡脑中盘旋，窗外月色皎洁，他甚至能想象出蓝忘机在某个静谧的深夜，于月下垂眸，一笔一划，将这两个名字永久地烙印在这方寸之间的模样。
那该是怎样一幅光景？
那清冷的侧影，是否也曾染上一丝温柔？
一夜辗转，天光乍亮。
晨读的钟声敲响时，魏无羡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，破天荒地没有捣蛋，只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邻座。
蓝忘机端坐如松，手执狼毫，正在一笔不苟地抄录经文。
他神情专注，眉目清雅如画，指尖在宣纸上缓缓移动，墨香淡淡弥漫开来，混着窗外初绽的桂花清气。
魏无羡心痒难耐，撕下一角纸，揉成一团，看准苏涉先生转身板书的间隙，指尖一弹，纸团精准地落在蓝忘机摊开的书卷旁。
“风铃是你送我的？”墨迹潦草，却透着一股急切。
蓝忘机执笔的手微微一顿，那停顿极轻，若非魏无羡一首死死盯着，绝难察觉。
他呼吸微滞，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，耳廓边缘悄然泛起一层薄红，隐在雪白衣领之下。
他缓缓抬起眼，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，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——像是被窥破心事的惊动，又似有一瞬的柔软掠过，却又迅速归于沉寂。
他没有回答，也没有看那纸团，只是将手中的《礼记·乐记》朝魏无羡的方向推了半分，修长的指尖点在其中一页的一行字上。
魏无羡凑过去一看，只见上面写着：“君子慎独，情不可妄露。”他顿时像被噎了一下，撇了撇嘴，心中暗道：好你个蓝湛，不承认就算了，还拿圣人言来教训我！
他正想再写张纸条过去理论，却眼尖地瞥见蓝忘机收回手时，宽大的云纹袖口微微晃动，袖底似乎藏着什么东西，方方正正，还用素色的绢布包着一角。
指尖触到布面时，有细微的褶皱感，像是被反复过。
是什么？
魏无羡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。
午间用饭后，小学舍的阿苑端着一碗汤药，鬼鬼祟祟地凑到后院的桂花树下，找到了正在发呆的魏无羡。
她脚步轻悄，药碗边缘还冒着丝丝热气，混着苦涩的草药味，在微风中飘散。
“魏师兄，”她压低了声音，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神秘，“我昨夜轮值守更，三更天的时候，看见蓝公子了。”
“嗯？他三更半夜不睡觉，在外面做什么？”魏无羡立刻来了精神，连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都忘了继续。
“就在这后院的石桌旁，”阿苑指了指不远处，“他……他在刻东西，就是你窗前那个铃铛。我还听见守园的张婆子过去问他，他只说风大，怕铃铛撞坏了墙角，取下来修一修。他还特地嘱咐婆子，千万别声张，说……‘若被先生知，必拆’。”
魏无羡心头猛地一震。
他当然知道云深不知处的学舍规矩何其严苛，私赠信物、逾矩结党，这两条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记上大过，若是被苏涉先生那样的老古板抓住，禁足抄书都是轻的。
蓝湛的枇杷糖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蓝湛的枇杷糖最新章节随便看！可蓝忘机，那个将三千多条家规刻在骨子里的人，竟然会为了这么一枚小小的风铃，冒着被他父亲蓝启仁责罚的风险，在深夜里独自一人，一刀一刀地刻下那一行字。
那冰冷的刻刀下，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孤勇。
午后，蓝曦臣巡堂，一眼便瞧见魏无羡一反常态的沉默与走神。
课后，他将魏无羡请至琴室，亲自为他沏了一壶清茶。
茶香袅袅，水汽氤氲，映得窗纸一片朦胧。
琴室角落的香炉里燃着安神的沉水香，一缕幽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呼吸之间。
“魏公子似乎心事重重。”蓝曦臣温和地开口，他未着学袍，一身白衣更显温润如玉。
魏无羡捧着茶杯，热气氤氲了他的眼。
他不知该如何开口，那枚风铃的事，是蓝忘机的秘密，他不能说。
蓝曦臣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，轻拨琴弦，一声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般淌过，余音在梁间轻轻震颤，像一滴露珠坠入深潭。
“我那弟弟，素来不善言辞，”他目光悠远，带着一丝浅笑，“但他为你破的例，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。”他抬眼，首视着魏无羡，笑容温和却意味深长，“你可知，他自幼习字作画，心无旁骛，技艺早己炉火纯青，却有一个习惯——从不在自己的作品上落款留名？先生总说他心性淡泊，不慕虚名。可昨夜，他为那首题在风铃上的短诗落款，虽隐去了自己的名字，却把你的名字，清清楚楚地刻在了风里。”
魏无羡的喉头猛地一紧，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握不住。
茶水微微晃动，映出他失神的倒影。
他忽然觉得，窗外那叮咚作响的铃声，不再只是清脆悦耳，那每一声清响，都像是某种坚韧的藤蔓，正带着无畏的勇气，悄悄地在他心底生根、发芽。
当夜，万籁俱寂。
魏无羡从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里翻出了一束五彩丝线，这是他下山时买的，本想用来做个新奇的玩意儿。
此刻，他踩着凳子，借着月光，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铜铃重新挂回自己窗前的檐角下。
丝线在指间穿梭，编成一个漂亮的同心结，指尖传来丝线微糙的触感，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。
他正踮着脚尖，专注地系上最后一个结扣。
忽然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，由远及近。
魏无羡心中一凛，是苏涉先生！
他提着一盏灯笼，正在巡夜！
他吓得手一抖，慌忙缩回头，想躲回屋内。
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，眼角余光却瞥见，在不远处的屋檐阴影下，不知何时竟静静地立着一个人。
月光如水，那人白衣胜雪，身形挺拔，正是蓝忘机。
他没有看魏无羡，只是仰着头，静静地望着那枚刚刚被挂上、正随风轻晃的彩线风铃。
微风拂过，铃声轻响，彩线在月光下泛着柔光，像一道无声的回应。
“蓝湛！”魏无羡几乎是脱口而出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紧张和莫名的欢喜。
蓝忘机依旧没有回头，清冷的声音仿佛是从月色中飘来的：“明日‘德行考评’，莫再惹事。”话音未落，他便转过身，一言不发地向回廊深处走去。
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，一片东西从他宽大的袖中悄然滑落，飘落在地。
魏无羡定睛一看，心跳又漏了一拍——那是一张被折叠过的画纸，此刻摊开在月光下，上面画着的，正是他前些日子无聊时随手涂鸦的一只活灵活现的捞月亮的猴子。
而这张原本随意的涂鸦，此刻竟被细心地装裱进了一个素雅的绢布小框里，显然是被当成了什么珍贵的宝贝。
绢面微凉，边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胶痕，像是被反复又重新固定过。
魏无羡怔在原地，望着蓝忘机决然离去的背影，又看看地上那幅被郑重对待的涂鸦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而在他们都未曾察觉的回廊拐角暗处，苏涉先生的身影如同一尊石像，他手中的灯笼光线昏暗，恰好照亮了他脸上那抹莫测的表情。
他默默地望着那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，然后缓缓地、一言不发地合上了自己手中那本厚厚的《学舍规训》。
清朗的月色似乎预示着安宁，然而谁也未曾料到，这竟是云深不知处长达半月晴日的终结。
自那夜之后，天幕便被厚重的铅云笼罩，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，仿佛要将整个山间都浸泡在潮湿与阴冷之中。
白日里天光晦暗，入夜后更是伸手不见五指，青石板铺就的学舍夜路，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异常湿滑泥泞，那风铃的声音，也在这无尽的雨声中，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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