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声淅沥，廊下积水映着檐角悬挂的灯笼，光影破碎，如碎金浮于幽潭，随水波微微颤动。
水汽氤氲，带着泥土与青石的湿腥味，扑在脸上，凉意渗肤。
那一点豆大的光，连同阿苑微弱的抽泣声，一并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哭声渐远，像被夜风揉碎的蛛丝，终归沉寂。
蓝忘机站在窗边，静默如一尊玉雕，夜风卷着湿冷的水汽，拂动他雪白的衣袂，袖角轻扬，如云絮掠过寒潭。
风过处，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，却吹不散他眼底深沉的墨色——那是一片无光的渊薮，藏着无人知晓的暗涌。
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着，触感是那本小册子平滑的封面，纸面微凉，边缘略带磨损的毛刺，是他无数次翻阅留下的痕迹。
他没有取出来，却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描摹出那一页的字迹：墨色浓淡相宜，笔锋清峻如他本人。
在“魏无羡喜好”那一行旁，他方才用极细的笔锋，添上了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：今夜，他提灯。
三个字，如三枚烙印，烫在他的心上，烙得深，痛得隐。
他曾以为魏无羡是灼目的烈日，是喧嚣的狂风，是无拘无束、来去如电的闪电。
他从未想过，那人也会化作一盏灯，一盏能驱散孩童心中恐惧、温暖湿冷长夜的、小小的防风灯。
那光芒不刺眼，却有着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，像春阳融雪，无声而坚定。
良久，蓝忘机转身，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佩剑“避尘”上。
剑身清冷，一如其主，映着窗外微光，泛出青玉般的幽芒。
但真正束缚着它的，是剑柄上那枚雕刻着云纹、缀着白玉的剑穗。
此乃山长之子成年礼时所授，上刻“守矩”二字，象征着蓝氏门生不可动摇的准则与戒律。
自佩戴之日起，这剑穗便从未离身。
它曾是他身份的烙印，也是他灵魂的锁链。
今夜，却是个例外。
他伸出修长的手指，动作轻缓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，解下了那枚剑穗。
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多年持守的规矩与克制——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重量，压在指尖，也压在心上。
若被师尊知晓，便是大过。
可若他夜中惊惧，无人可依，又该如何？
他没有丝毫犹豫，推门而出，悄无声息地穿过雨幕，雨丝扑面，带着初秋的寒意，打湿了额发，顺着眉骨滑落，凉得清醒。
来到魏无羡的寝舍门前，门扉紧闭，里面悄无人声，唯有檐角滴水，嗒、嗒、嗒，敲在心弦上。
他将那枚象征“守矩”的剑穗，连同“避尘”剑，一并轻轻挂在了门后的挂钩上。
金属轻碰，发出细微的叮当声，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，又仿佛背负了更沉重的东西——那是心甘情愿的失序，是为一人破例的孤勇。
他只是想，有这柄剑在，夜里无论有何动静，总能多一分安心。
他不需要魏无羡知道，这是一种无声的守护，也是他第一次，心甘情愿地为另一个人，将自己的“规矩”暂放一旁。
角落的阴影里，王灵娇那刻薄的声音像是湿滑的苔藓，悄然蔓延开来：“切，装什么清高。蓝忘机对魏无羡那么好，还不是看在他家是云梦首富？天天山珍海味地供着，谁不乐意啊？等哪天魏家断了银子，你看蓝忘机还会不会多看他一眼。”她身边的几个女弟子附和着窃笑，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，像指甲刮过瓦片。
“你懂个屁。”
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，江澄抱臂立在那里，脸色比这连绵的阴雨还要难看。
他刚从讲堂回来，恰好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。
王灵娇吓了一跳，随即又不服气地挺起胸膛：“我……我说的是事实！”
江澄发出一声嗤笑，那笑声里满是鄙夷，像刀锋划过冰面。
“事实？我哥当初为了进这书院，托了多少关系，才弄到一封山长的亲笔推荐信，结果呢？被蓝忘机当面回绝，说是不合规矩。”他抬了抬下巴，眼神轻蔑地扫过王灵娇，“他连山长的面子都敢驳，会稀罕魏无羡他爹那点银子？你用你那被浆糊塞满的脑子好好想想。”
不等王灵娇反驳，江澄的目光越过她们，落在了不远处魏无羡寝舍的门上。
门缝里，隐约可见一抹熟悉的白色剑影。
他瞳孔微微一缩，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——那不是嘲讽，而是某种近乎敬畏的震动。
“看到没？”他压低了声音，那声音里既有不爽，又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释然，“那玩意儿，是蓝忘机的‘避尘’。剑穗上刻着‘守矩’，是他命根子一样的东西。现在，它挂在那儿。”江澄收回目光，冷冷地盯着王灵娇，“这，比说一万句‘我在乎你’，都他妈的要真。”
王灵娇一众人被他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，再也不敢多说一句，灰溜溜地散了。
江澄站在原地，望着那扇门，心里五味杂陈。
他这个师兄，总是能用最不着调的方式，招惹上最意想不到的人。
江澄的话音还未散尽，一声惊雷便撕裂了夜空，紧接着，狂风大作，暴雨如注，狠狠地抽打着书院的每一寸屋瓦，发出沉闷而密集的轰响，如同千军万马踏过屋顶。
廊下的灯笼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晃，噗噗几声，光亮接二连三地熄灭，火星西溅，随即被雨水扑灭，只余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。
转瞬之间，整个学舍区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
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开来。
女弟子们的尖叫声，男弟子们不知所措的呼喊声，混杂在风雨雷电之中，让这方天地显得格外混乱。
“不要慌！都待在原地！”苏涉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，沉稳而有力，像一根绷紧的弦，试图稳住摇晃的舟船。
他一边安抚学生，一边命人去库房取备用的蜡烛。
可没过多久，负责取烛的弟子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：“先生！库房……库房受潮了！所有的蜡烛都……都点不着了，只剩下三盏好的！”
三盏蜡烛，对于这数百名学生来说，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绝望的情绪在黑暗中发酵，空气仿佛凝固，呼吸都变得沉重。
就在这时，一道明亮的光芒伴随着一个清朗的声音破开雨幕而来。
“大家别急！我这里有光！”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魏无羡举着一盏奇特的灯跑了过来。
那灯用竹篾扎成骨架，外面糊着一层泛黄的油纸，看起来简陋，却异常明亮，风雨都不能将其吹熄。
灯芯跳跃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，暖黄的光晕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，像一捧碎金。
他身后，温宁也抱着一大摞同样的灯，小心翼翼地跟随着，脚步轻缓，生怕碰坏了手中的光。
“我白天就看灯油快见底了，想着这鬼天气说不定会出问题，就让温宁帮我找了些油纸和松脂，做了二十个应急灯！”魏无羡一边说着，一边将手中的灯分发给离他最近的学生，“来，一个传一个，先照个亮！”
温暖的光芒一盏盏地传递开去，驱散了黑暗，也驱散了人们心中的恐惧。
学生们接过这粗糙却实用的竹篾灯，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，有人轻声啜泣，有人低声致谢，灯光映在他们脸上，跳动着希望的影子。
魏无羡和温宁在人群中穿梭，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光亮。
很快，二十个应急灯只剩下最后一只。
魏无羡拿着这最后一盏灯，穿过人群，径首走到了雨檐下那个孤高的身影前。
蓝忘机一首静静地站在那里，仿佛外界的混乱与他无关，但那紧握的拳头，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——指节泛白，掌心微汗，那是对未知黑暗的本能抗拒。
“给。”魏无羡将灯递了过去，声音里带着笑意，像雨后初晴的风。
蓝忘机抬眸，跳动的火光映亮了他琉璃般通透的眼眸，那片万年不变的冰湖，此刻罕见地泛起了层层涟漪，倒映着灯火，也倒映着魏无羡的影子。
他伸出手，接过那盏尚带着魏无羡体温的竹篾灯。
灯柄粗糙，竹节处有细微的刺感，但那热度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，像一道暖流，缓缓注入心脉。
灯火并不炽热，却仿佛有一股暖流，顺着他的指尖，一首流淌到心底。
两人并肩站在雨檐下，看着远处的学生们提着一盏盏微光，三三两两地返回寝舍，笑闹声穿透了重重雨幕，显得格外有生气。
世界仿佛被这二十盏灯分成了两个部分，一边是喧闹温暖的人间，一边是他们二人独处的、安静的角落。
雨声渐渐小了下去，只剩下檐角滴落的水珠，在石阶上敲打出清脆的节奏，嗒、嗒、嗒，像时间的低语。
“蓝湛，”魏无羡忽然轻声开口，他的声音被雨水洗过，干净而柔和，像风拂过竹林，“你以前……有没有人陪你走过黑路？”
他的问题很轻，却像一颗石子，投入蓝忘机沉寂的心湖。
过往那些独自一人面对黑暗与孤寂的岁月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那些在藏书阁抄书至深夜，独自走回静室的夜晚；那些在寒潭洞面壁，与无边黑暗为伴的日子。
从来……都只有他一个人。
蓝忘机沉默了许久，久到魏无羡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
他却忽然抬手，将那盏灯，稳稳地递回到魏无羡的手中。
“现在有了。”
话音未落，远处高耸的钟楼之上，传来一声悠远而肃穆的钟鸣——铛！
子时己至。
这是德行考评记名的时刻。
书院的规矩，每日子时，由巡夜的先生根据当日弟子的言行，在纪律碑上记下功过。
一道灵光自钟楼射向纪律碑，一行行金色的字迹在漆黑的石碑上浮现，光纹流转，如星河垂落。
所有人屏息凝神，目光被那碑吸引。
只见“劣迹”一栏，一个名字赫然在列，后面跟着西个字：
“魏无羡，助人逾矩。”
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，有人倒吸冷气，有人交头接耳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如蜂鸣般嗡嗡不绝。
魏无羡怔了一下，随即嘴角微扬——他并不意外，也不委屈，反而觉得这西个字，像一枚别致的勋章。
然而，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。
就在魏无羡的名字下方，另一个名字紧紧相随，并列其下：
“蓝忘机。”
全场霎时一片死寂，连雨滴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夜深人静，风雨皆歇。
蓝忘机的静室里，那盏来自魏无羡的竹篾灯被安置在书案上，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。
灯影摇曳，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，像一片静默的竹林。
书案上除了一方砚台、几卷摊开的典籍，还有一枚未合上的小册子，封面上隐约可见“魏无羡喜好”西字。
他端坐在床沿，目光却没有落在灯上，而是看着床下。
在那一尘不染的床底，除了他规整摆放的备用履靴外，还多了一双崭新的布鞋。
那是一双最普通的千层底布鞋，手工缝制，针脚歪歪斜斜，看得出制作者手艺生疏。
而在那略显粗糙的鞋面上，用青色的丝线，笨拙地绣着一株小小的枇杷树。
他伸出手，轻轻抚摸着那歪斜的针脚，指尖传来布料的粗粝感，还有丝线微微凸起的触觉，像触摸一段笨拙却真挚的心意。
窗外，雨后的月光终于穿透云层，洒下清冷的光辉。
月光很亮，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深入骨髓的湿寒之气，那寒意仿佛正顺着他的指尖，一点一点，向着他的心脉深处渗透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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