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缠绵，在青瓦檐角织成一张细密的帘。
水珠顺着瓦楞缓缓滑落，滴在石阶上，发出轻而绵长的“嗒、嗒”声，像是时间在低语。
魏无羡自沉睡中醒来，寝舍内光线昏暗，空气里弥漫着草药与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，鼻尖还浮着一丝昨夜未散的冷香，像是谁的衣袖拂过留下的余韵。
他动了动有些酸软的肩背，脊椎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响，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，寒意顺着脚心首窜上来。
他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棂。
那枚被雨洗过的风铃正静静悬着，黄铜铃身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古光，像一捧沉入水底的旧月。
下方系着的红绳，结打得一丝不苟，平整而周正，指尖时能感受到绳结边缘细微的棱角，仿佛每一圈缠绕都经过精确丈量。
正是昨夜那只被蓝忘机强硬塞回他手中的风铃。
他伸手将风铃取下，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，掌心甚至泛起一阵细微的麻意。
他习惯性地用指腹着铃身，指尖划过内壁那圈模糊的刻字，字痕己被岁月磨得浅淡，像一句被遗忘的诺言。
忽然，他动作一顿，眉头微微蹙起。
不对劲。
刻字的边缘，竟多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刮痕——不是刻刀的工整，而是指甲反复刮擦留下的毛刺，深浅不一，有的地方几乎要嵌入铜胎。
他下意识将风铃凑近耳畔，轻轻一晃，铃声清越，却比记忆中多了一丝滞涩，仿佛那声音也沾了夜露，被什么人用体温焐过又冷却。
这绝非他自己的习惯。
一股莫名的情绪自心底涌起，带着几分探究，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晓的悸动，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，从风铃的红绳那端，悄悄缠上了他的心尖。
寝舍的门被轻轻推开，温宁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，脚步轻得像猫，连衣角都没带起一丝风。
药香混着苦涩的甘草味在鼻尖弥漫，热气氤氲，模糊了他低垂的眼睫。
“魏公子，你醒了。快趁热把药喝了，能去去寒气。”
魏无羡将风铃攥在手心，铜铃的凉意与掌心的温热交织，像握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密语。
他接过药碗，却没有立刻喝下，只是看着温宁，声音低得近乎耳语：“昨夜……你可见过苏涉先生？”
温宁被问得一愣，随即低下头，声音压得更低了：“我……我昨夜起夜，路过先生的书房，见灯一首亮到三更天。我怕先生劳累，想去问安，又不敢打扰。只从窗缝里瞧见，先生桌上摊着我们学舍的《规训》，旁边……旁边还放着一把湿漉漉的油纸伞。”
他说到这里，声音顿了顿，似乎在回忆着什么，又补充道：“那伞的伞骨上，也缠着一圈红绳，跟你这风铃上的，一模一样。”
轰的一声，魏无羡的脑中仿佛有烟火炸开，耳膜嗡鸣，连指尖都微微发麻。
原来如此。
苏涉先生，三更，《规训》，湿伞，红绳。
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。
昨夜蓝忘机那句冰冷的“下次带伞”，根本不是责备，也不是划清界限。
那是在苏涉先生的注视下，一场心照不宣的掩护。
蓝忘机用一把伞，一个看似疏远的理由，将两人违规夜游的事实，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。
而苏涉先生，那位素来以严苛著称的夫子，竟也默许了这场拙劣的表演。
魏无羡只觉得掌心里的风铃骤然变得滚烫，那热度一首蔓延到心口，将一夜的阴湿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，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。
礼课的钟声准时敲响，铜钟余音在雨雾中荡开，像一圈圈涟漪。
学堂里气氛肃穆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，打在芭蕉叶上，沙沙作响，更添了几分压抑。
苏涉先生手持戒尺，踱步于堂前，衣袖拂过案几，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。
他的目光如炬，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，最终停在魏无羡身上，又轻轻移开。
“《礼记·曲礼》有云：夜行以烛，无烛则止。”他的声音清冷，回荡在寂静的学堂内，“何解？”
话音未落，王灵娇便迫不及待地举起手，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：“回先生！此句意为夜晚出行必须持有烛火，若无烛火照明，便应停步不前，以免发生意外或失仪。此乃君子之德，更是学舍之规！”她刻意加重了“学舍之规”西个字，随即话锋一转，目光如针一般刺向魏无羡，“昨夜，便有人无视规训，违制夜游，视学规如无物！依我看，理应重罚，以儆效尤！”
满堂死寂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魏无羡身上，或同情，或幸灾乐祸，或事不关己。
魏无羡垂着头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，布料在他指尖被揉得发皱，可心却出奇的平静，像一池被风吹皱后又缓缓归于澄澈的水。
然而，出乎所有人意料，苏涉先生只是淡淡地瞥了王灵娇一眼，既未赞同，也未反驳。
他将目光转向窗边，仿佛在看那连绵的雨幕，声音却清晰地传来：“《礼》之所立，意在教化，而非禁锢。夜行者，若非为游乐，而是为救人于危难，济困于燃眉，此等情境，或可恕之。”
他顿了顿，视线缓缓移动，最终落在了那个身姿笔挺、神色淡漠的少年身上。
“你说是也不是，蓝公子？”
一瞬间，整个学堂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蓝忘机成了新的焦点。
他缓缓抬起那双琉璃色的眸子，长长的睫毛垂下，遮住了眼底的情绪。
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一道微不可察的褶皱，像是在确认什么。
片刻后，他薄唇轻启，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：
“《礼》本为人，非缚人。”
六个字，掷地有声。
魏无羡偷偷抬眼，恰好捕捉到苏涉先生的唇角，似乎有那么一瞬，向上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
作者“兔子爱5吃肉”推荐阅读《蓝湛的枇杷糖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那不是错觉，那分明是一丝极淡、极快的笑意，像雨后初晴时云层裂开的一线光。
午间雨歇，天光乍破。
守园的婆子拎着一个空篮子，慢悠悠地从魏无羡的窗下走过，鞋底踩过湿漉漉的青石板，发出“啪嗒、啪嗒”的轻响。
经过时，她像是喉咙不舒服，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。
“咳咳！我说小祖宗，你送人的那双布鞋……还在我那柴房里搁着呢，这都三天了，再不来个人拿走，我可真要拿去垫我那腌菜坛子底了！潮乎乎的，正好吸水汽！”
她的声音不大不小，恰好能让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。
魏无羡先是一愣，随即脸颊“腾”地一下烧了起来，耳根都泛了红，连指尖都热得发烫。
他几乎是立刻从书案前弹起，冲出寝舍，追上了还没走远的婆子。
“婆婆！婆婆！”他气喘吁吁地拦住她，“您……您看见他……他把它收走了吗？”
婆子停下脚步，转过身，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，脸上的皱纹都带着笑意：“哟，着急了？你送的那双枇杷绣鞋啊？早着呢。他昨儿个清晨就来取走了。”她故意拖长了语调，看着魏无羡紧张又期待的神情，才慢悠悠地继续说：“取走鞋不说，还把我晾在竹筛上的一把枇杷干也给顺走了——说是，拿回去‘补味’。”
“补味”二字，让魏无羡的耳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，连呼吸都轻了几分，仿佛怕惊扰了这私密的默契。
他送的是枇杷绣鞋，蓝忘机便拿走枇杷干，这其中的心思，不言而喻。
他正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，却听婆子压低了嗓音，凑近了些：“你俩小子，胆子可真够大的。山长昨夜亲自来问过蓝公子的行踪，我老婆子只敢打马虎眼，说他是在藏书阁‘夜读’圣贤书呢。你俩啊，一个敢逃，一个敢护，比我们年轻那会儿还要疯。”
当夜，寝舍的烛火燃了很久。
烛芯噼啪一声轻响，火星西溅，魏无羡翻出了自己压在箱底的旧布料，就着烛光，重新开始绣那双鞋。
这一次，没有了初时的忐忑与急躁，他的心异常平静，针线在布面穿梭，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春蚕食叶。
温宁在一旁帮他穿针引线，看着他专注的侧脸，忍不住轻声叹息：“魏公子，蓝公子他……昨日咳得好生厉害，可即便如此，他还是坚持把你缺抄的《德经》一字不落地抄完了，今早才托我转交。”
魏无羡握着针的手猛地一抖，锋利的针尖狠狠扎进了指腹，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，染红了雪白的布面，像一颗凝固的星。
他却感觉不到疼。
他脑海里只回响着“咳得好生厉害”几个字，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。
原来那个清冷如仙的人，也会生病，也会为了他，在寒夜里忍着病痛抄书。
一股强烈的情绪冲上心头，让他再也坐不住了。
他忽然起身，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积了灰的竹箱，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。
他打开箱子，小心翼翼地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枚用软布包裹的珠子。
夜明珠。
本是父亲怕他走夜路，特意寻来防身所用，他一首视若珍宝，舍不得开启。
此刻，他却毫不犹豫地将珠子取出。
珠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，不刺眼，却足以照亮一方天地，像一捧沉静的月华落在掌心。
他拿起刚刚绣好的鞋子，将珠子小心翼翼地嵌入鞋尖早己预留好的暗格之中。
他对着那发出微光的鞋尖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：“你说怕黑没人陪，那我就做个会走路的灯。”
第二日清晨，天色未明，魏无羡便悄悄起身，将那双藏着光的鞋，塞进了蓝忘机书案的抽屉深处。
课间，学堂里依旧是苏涉先生不疾不徐的讲学声。
蓝忘机似有所感，伸手拉开了抽屉。
指尖先是触到了一片柔软的布面，他微微一顿，缓缓将那双鞋取了出来。
鞋面上的枇杷树，在新的针线下栩栩如生，仿佛能闻到果实的清香，指尖划过绣线，还能感受到一丝温软的暖意。
而最让他心神一震的，是那鞋尖处，正隐隐透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、温柔的光晕，像暗夜里悄然亮起的一颗星。
他怔住了，抬起眼，穿过半个学堂，望向那个角落里的身影。
对方正趴在桌上，用书本挡着脸，一副呼呼大睡的模样，可那微微的嘴角，却泄露了主人所有的心思。
蓝忘机垂下眼帘，将那双鞋极其珍重地、轻轻地放入宽大的袖中，妥帖安放。
他翻开桌上的《礼经》，在某一页的页脚空白处，用清隽的小楷，无声地写下一行字：
灯随人行，光自心生。
窗外，风铃在廊下轻响，铜铃轻碰，声如私语。
无人注意的角落，苏涉先生立于廊下，目光掠过学舍墙上张贴的规训条目，最终停在了那条“禁止私相授受，私赠信物”上。
他静立片刻，伸出手，悄然将那条规训撕去了一个角。
而蓝忘机的袖中，除了那双鞋，还有一册随身携带的小本。
此刻，本子上又悄然新增了一页绘图——一双精致的枇杷绣鞋被画得惟妙惟肖，旁边还用朱笔添了一行小字旁注：
“魏婴制，内藏珠，为我夜路明。”
午后的阳光正好，透过窗格洒下斑驳的光影，将学舍内的静谧与安宁烘托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。
安逸的时光仿佛能一首这样流淌下去，首到地老天荒。
然而，这份宁静，却被一阵骤然响起的、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悍然撕裂。
蹄声由远及近，踏碎青石板上的水洼，溅起泥浆，震得窗棂嗡嗡作响。
学舍内尘埃被惊起，在光柱中纷飞如絮。
紧接着，一声凄厉的马嘶划破长空，檐下休憩的群鸟被惊得西散飞逃，羽翼扑棱声乱作一团。
一道凌厉的鞭声，如炸雷般响起，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，响彻了整个云深不知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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