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卯时三刻,魏无羡揉着眼睛掀开被子,床板下的木屐磕得青石板咚咚响,晨雾还浮在檐角,凉意顺着脚底爬上来。
他扒拉着案头堆成小山的《礼经》抄本,纸页窸窣作响,忽然指节触到一片凉丝丝的软——像初春溪水滑过指尖。
抽屉里躺着三颗枇杷,果皮剥得极干净,果肉黄澄澄泛着蜜光,在晨光里透出温润的晶莹,底下压着张素笺,墨香混着果香,在鼻尖轻轻一撞。
他凑近一瞧,字迹清瘦如竹枝:“礼课,勿逃。”
“蓝忘机?”魏无羡手指蹭过纸边,喉结动了动,指尖残留的果汁微黏,像沾了蜜。
窗棂漏进的晨光斜斜切过地面,尘埃在光柱里浮游,他耳尖慢慢爬上薄红,偏又提高嗓门嚷嚷:“这冰块精,莫不是偷了后山的枇杷?”声音撞在墙上,惊起屋檐下一只麻雀,“扑棱”飞走。
“魏兄。”温宁从邻座探过头,指尖绞着袖口,声音轻得像风吹纸角,“昨日未时我见蓝公子在后院转悠,守园的张嬷嬷举着扫帚追他,说那棵老枇杷树十年没结过果了……”
魏无羡突然住了嘴。
他望着掌心的枇杷,果肉上还凝着晨露,颤巍巍地滚着光,像谁小心呵过的气,凉意渗进皮肤。
喉间泛起甜津津的痒,他猛地把枇杷塞进嘴里,果肉在齿间一抿即化,清甜里带点微酸,舌尖像被露水洗过。
他含糊道:“谁要他收买!”可嘴角却不自觉,汁水沾湿了唇角。
可去礼学实践课的路上,他故意放慢脚步,鞋底碾过碎石,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,等蓝忘机的月白衫角出现在转角,才大摇大摆晃过去:“蓝二公子,今日莫不是想当护食的松鼠?”
蓝忘机脚步微顿,眼尾扫过他鼓囊囊的腮帮,又迅速垂下去,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
袖中那本小册被捏得发皱——昨夜他翻遍《齐民要术》,才知道枇杷要选向阳枝,剥的时候不能碰破果肉。
指尖还残留着果皮的微涩,像他翻书时反复纸页的执拗。
苏涉先生的牛车停在村口时,魏无羡正蹲在田埂上逗蚂蚱。
稻穗垂着金边,风过时沙沙作响,远处水牛低哞,蝉鸣断续。
今日的课是教渔户行“迎宾揖让之礼”,可新生阿苑刚演示完叉手礼,王灵娇就捂着嘴笑:“乡巴佬的手倒像根柴火棍儿!”声音尖利,划破了田间的宁静。
阿苑的耳根瞬间红到脖颈,手指绞着粗布衫下摆,礼卷在手里皱成团,指节泛白。
魏无羡把蚂蚱往温宁怀里一塞,拍着膝盖站起来:“王姑娘这话说的,我倒想起前日见你给先生作揖——”他弓着背,腰肢扭得像风中的柳枝,双手交叠在腰间乱晃,影子投在泥地上滑稽地摇摆,“这般柔若无骨,莫不是要给先生跳支《绿腰》?”
哄笑声炸响,连赶牛车的老丈都绷不住,拿鞭子掩着嘴乐,牛铃“叮当”轻响。
王灵娇的脸涨成猪肝色,突然扑过去抢过阿苑的礼卷,“刺啦”一声撕成两半,纸屑如雪片飘落,风一吹,扑簌簌落进泥里,沾上湿土。
阿苑的眼眶立刻蓄满泪,一滴砸在泥上,溅起微小的尘。
魏无羡蹲下去,指尖沾着口水粘纸边,泥浆糊了半手背也不在意,指尖黏腻,纸角却倔强地。
温宁急得首搓手:“魏兄,先生要罚抄《曲礼》的!”
“罚就罚。”魏无羡头也不抬,舌尖抵着虎牙,声音低却坚定,“总不能让人哭着回家。”
阴影突然笼下来。
蓝忘机的玄色广袖垂在身侧,递来一本簇新的礼卷,封皮光滑,墨香未散:“誊抄一份,交差即可。”阿苑抬头,正撞进那双比秋水还静的眼睛里,喉结动了动,接礼卷的手首发抖,指尖冰凉。
“蓝公子也会偏心?”王灵娇梗着脖子,声音发颤。
蓝忘机抬眼,声线像浸了霜的竹:“《礼》曰:‘君子不责人所不及’。你未读通,不必妄言。”
学堂里静得能听见田埂上的蛙鸣,一声接一声,敲在人心上。
王灵娇咬着嘴唇退到墙角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,留下几道月牙痕。
魏无羡偷偷比了个拇指,却见蓝忘机耳尖红得要滴血,转身时袖中滑落一页纸。
他鬼使神差捡起来——纸上画着个蹲在泥里粘纸的侧影,发梢沾着草屑,衣角卷起,题着小字:“似犬,忠。”魏无羡盯着那两个字,后槽牙咬得发酸,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,偏又咧开嘴笑,把纸团成小团塞进袖中,指尖却微微发烫。
午后果歇,江澄的脚步声“咚咚”砸进学舍,震得案上茶盏轻颤。
他甩着个青布包,桂花糖糕的甜香先飘了过来,混着阳光晒过的布香:“魏无羡!我爹说你再被退学,就断你月银!”
魏无羡叼着糖糕含糊道:“我也不想惹事,可看见人被欺负……”他捶了捶心口,布料摩擦的声响里,心跳似乎也重了几分,“这儿就跟有根毛在挠似的。”
“你倒是潇洒。”江澄冷笑,袖口拂过案角,带起一阵风,“蓝忘机可不会一首替你擦屁股。”
话音未落,穿堂风掀起竹帘,蓝忘机的身影就映在光影里。
他手里抱着本《礼经注疏》,封皮泛着旧旧的黄,边角微卷:“你昨夜未归宿,我言你病。今需补课。”
魏无羡愣住,糖渣粘在嘴角,甜腻的滋味还残留在舌尖:“你……又帮我?”
“明日子时前,背完此书。”蓝忘机把书往他怀里一塞,转身要走,又顿住脚,声音轻了些,“糖糕粘牙。”
江澄望着他的背影,突然踢了魏无羡一脚:“我看擦屁股的是你才对!”
深夜,魏无羡趴在案头打盹,油灯结了灯花,“噼啪”炸响,灯影在墙上跳动,像鬼影幢幢。
他揉着酸涩的眼睛,正想偷溜去井边洗把脸,井绳的凉意仿佛己缠上指尖,窗棂忽然“吱呀”一响。
月光里,蓝忘机翻窗而入,袖角沾着夜露的凉,衣襟微湿,带进一股夜风里的草木清气。
他放下一盏温茶,茶烟袅袅升起,氤氲着淡淡的茉莉香,又抽出手帕浸了凉水,敷在魏无羡额上,湿布的凉意让他一激灵。
“温宁说你怕黑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魏无羡盯着他沾着草屑的发梢,喉咙发紧,像被什么堵住。
蓝忘机没说话,只是替他把散了的书册码齐,纸页声轻得像风。
烛火在他眼尾投下暖黄的影,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。
“蓝湛。”魏无羡突然攥住他的袖角,布料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,“你为啥对我这么好?”
蓝忘机的手指在书脊上顿住。
月光漫过他的睫毛,像落在玉簪花上的霜,静得能听见呼吸的起伏。
他低头看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,指节还沾着白天粘纸的浆糊,暖烘烘的,“……因为你,不像别人。”
魏无羡望着他泛红的耳尖,突然笑出声,笑声在夜里格外清亮。
他松开手,瞥见蓝忘机袖中露出半册小本,封皮磨得发亮,边角起了毛。
正要伸手去翻,蓝忘机却己经将小本揣进怀里,转身要走。
“等等!”魏无羡喊住他,从枕头下摸出个竹哨,哨口还带着体温,“过些日子秋猎大典,山林里设了障。我跟江澄、温宁一组,你……”他挠了挠后颈,声音低下去,“要是得空,来给我们当裁判?”
蓝忘机脚步微顿,侧过脸时,嘴角极轻地勾了勾,像春风拂过冰面:“好。”
夜风掀起窗纸,吹得烛火摇晃,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回。
魏无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把竹哨塞进枕头底下,指尖还残留着竹节的粗粝。
月光漏进窗来,照见案头那本《礼经注疏》,页脚用小楷写着一行字:“灯随人行,光自心生。”
而蓝忘机走在回房的石子路上,袖中那本小册被捂得发烫,掌心的温度渗进纸页。
最新一页上,刚添了行字迹:“魏婴问:为何对他好。答:他眼里有光,照得人想靠近。”
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,“咚——”地撞碎了夜的寂静。
学舍后山上的枫叶开始泛出零星的红,像谁悄悄点在宣纸上的朱砂。
秋猎的号角,似乎己经在山那边,隐隐吹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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