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剑法突然变得狠戾，招招都瞄准老者的要害，却又在最后一刻偏移——那是故意在逼老者暴露破绽。
沈槐安背着许知意退到观星台边缘，忽然明白尹千玄的用意：这十年他在云门山步步为营，早己摸清了老者的罩门。
“宿主！尹千玄在引老魔头往西南角退！”小施突然喊道，“那里的盘龙柱咒文有缺口！是之前被金焰灼烧过的地方！”
沈槐安立刻凝聚起最后一丝金焰，朝着西南角的石柱掷去。
金焰虽微弱如萤火，却精准地落在咒文缺口处，激起一串火星。
老者果然被逼到石柱旁，见状怒吼着挥袖拍向金焰，却没注意尹千玄的剑尖己转向他的后腰。
“噗嗤”一声，长剑没柄而入，回忆纷至沓来。
尹千玄七岁那年的雪，下得能埋住半扇庙门。
他把阿萤塞进破庙唯一完好的草堆里，自己背对着风口挡雪。
妹妹烧得浑身滚烫，小手却攥着半块冻硬的麦饼，含糊地喊：“哥，我不饿，你吃。”
他鼻尖一酸，把麦饼又塞回她怀里——那是三天前从地主家柴房偷来的，是他们兄妹俩最后的口粮。
庙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时，尹千玄以为是来赶人的村民，猛地抄起地上的石头。
却见个穿玄色道袍的老者立在雪地里，道袍下摆沾着冰晶，手里的玉扳指在昏暗天光下泛着暖光。
“我是云门山门主。”老者声音平和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把你妹妹给我，我能救她。但你得跟我走，从此为云门山效力。”
尹千玄盯着他怀里的药箱，又看了看阿萤烧得发紫的嘴唇，把石头扔在地上，“咚”地跪下磕头。
额头撞在冻硬的泥地上，疼得他眼冒金星，却死死盯着老者的鞋尖：“我什么都能做，只要你救她。”
老者把玉扳指塞进他掌心时，暖意顺着指尖爬上来，竟比草堆里的温度更实在。
“这扳指你戴着，”老者说，“等你练出本事，就让你们兄妹团聚。”
云门山的日子比在破庙苦百倍。
天不亮就得起来扎马步，剑穗磨破了手心，血珠滴在青石板上，转眼就冻成了红冰晶。
有次他练剑时走神，被师父用戒尺抽得脊背青紫，夜里趴在床上疼得发抖，摸出那枚玉扳指贴在脸上，竟像是能闻到阿萤头发里的麦香。
他拼命地练，别人挥剑三百下，他就挥到手臂抬不起来；别人避之不及的毒草，他徒手去摘，只为能换得一枚据说能强身健体的丹药——他想攒着，等见到阿萤时给她补身子。
十二岁那年剑术比试，他剑锋划破对手咽喉时，余光瞥见观礼台上的门主朝他点头。
领赏时，他终于敢抬头问：“门主，我妹妹……”
“快好了。”门主抚着胡须笑，“山下大夫说再养些时日，开春就让她上山来。”
尹千玄攥着赏下来的银锭，跑遍了云门山脚下的药铺。
他买了最好的冰糖，最贵的蜜饯，用布包了三层藏在枕下。
夜里睡不着，就对着窗户描阿萤的样子：梳着双丫髻，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
开春那天，他揣着布包偷偷溜下山。
破庙还在，只是草堆早被风雪掀了去。
他在庙后那棵老槐树下，看到了块新立的木牌，上面刻着“阿萤之墓”，字迹歪歪扭扭，像是用小刀一点点划出来的。
旁边蹲着个砍柴的老汉，见他发呆，叹着气说：“这女娃命苦，年前就没了。有个穿道袍的老先生来埋的，还说她哥哥在山上当神仙，让她安心走。”
尹千玄站在那里，雪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，冻得骨头缝都疼。
他摸出枕下的布包，冰糖在怀里捂得发粘，蜜饯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，呛得他猛地蹲下身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回到云门山时，天刚蒙蒙亮。
他把布包埋在练武场的老槐树下，转身去向门主复命。
门主看着他红肿的眼睛，递来一杯墨绿色的茶：“成大事者，不能总念着儿女情长。”
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，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时，忽然发现自己竟哭不出来了。
那天起，他把玉扳指戴在了左手大拇指上，紧得像长在了肉里，指腹磨出的茧子越来越厚，遮住了底下淡淡的勒痕。
十五岁那年，他奉命押送一个偷学禁术的师弟去刑房。
师弟被捆在柱子上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，忽然用尽最后力气喊：“我妹妹！我妹妹的尸骨！门主说她能上仙位，其实是拿去炼阵了！青灯里泡着的指骨，有一根是她的！这个畜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，师兄你还要助纣为虐........”
尹千玄拔剑的手顿了顿，师弟颈间的血溅在他脸上，温热的，带着铁锈味。
他擦了擦脸，转身时看到门主站在刑房门口，手里提着盏青灯，灯油里沉浮的指骨上，有个模糊的“林”字。
那天夜里，尹千玄在自己的床板下藏了根淬过火的铁条。
他开始留意观星台的每一处机关，在巡逻时悄悄记下守卫换班的间隙，甚至在北侧悬崖的老松树上，系了条用三十七条麻线拧成的藤索——他记得阿萤说过，最结实的绳子能吊住两头牛。
他还在那些青灯里做了记号。
趁着给灯添油的功夫，在每个他疑心是孩童灵骨的指缝里，都刻了个极小的姓氏。
刻到“尹”字那天，他的手抖得厉害，刀尖划破了指尖，血珠滴在灯油里，像朵瞬间绽开又沉没的红梅。
二十岁生辰那天，门主和他去青溪镇带了一个叫许知意的姑娘上山。
小姑娘活泼好动，总是喜欢缠着自己问这问那，每一次看着许知意，总是能想起自己的妹妹。
他看到那姑娘颈间淡淡的青纹时，忽然想起阿萤小时候出疹子，脖子上也起过类似的红点。
观星台上，当那根刻着“尹”字的指骨滚到脚边时，尹千玄终于明白，有些债不是躲就能过去的。
他拔剑出鞘，剑光劈开那些扑来的白衣弟子，也劈开了自己这十年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。
老门主的惨叫声里，他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甜香。
低头看时，不知何时从怀里掉出颗冰糖，是当年他没来得及给阿萤的那包里剩下的，在血污里晶莹得像块泪晶。
原来有些亏欠，终究要用一场玉石俱焚的救赎，才能偿还。
老者难以置信地低头，看着腰间渗出的黑血，突然凄厉地笑起来：“好……好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！”
他猛地反手抓住剑刃，任凭鲜血顺着指缝流淌，另一只手却摸向怀中的黑色令牌：“就算老夫死了，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！这血祭阵……早就和整座云门山连为一体了！”
令牌亮起红光的瞬间，观星台突然剧烈摇晃，八根盘龙柱同时喷出浓烟，那些散落的指骨竟纷纷钻进地里，地面裂开的缝隙中，涌出越来越多的幽蓝鬼火。
尹千玄猛地拔剑，带起的血箭溅了他满脸：“沈槐安！带她走！从北侧悬崖下去，那里有我早就备好的绳索！”他横剑挡在老者身前，“我替你们拖住他！”
沈槐安看着他浴血的背影，又看了看怀中气息微弱的许知意，终是咬了咬牙，转身冲向悬崖。
身后传来尹千玄的怒吼与老者的惨嚎，还有剑刃劈砍咒文的脆响，像一曲悲壮的镇魂歌。
“他能活下来吗？”小施声音有点发颤。
沈槐安沉默了许久，才轻声道：“会的。他把所有退路都留给了我们，自己肯定早就想好了脱身之法。”
风从悬崖下灌上来，带着山间草木的清香。
沈槐安低头看向怀中的许知意，她眉心的咒印己淡成浅蓝，忽然喃喃道：“哥……别再丢下我一个人……”
“不会的。”他紧紧抱住妹妹，踏上摇晃的绳索，“我们都会活下去。”
观星台的火光在身后越来越亮，沈槐安知道，尹千玄正在用自己的方式，偿还这十年的血债。
而他们，必须带着这份沉重的希望，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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