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色的云层像被揉皱的湿棉絮，沉甸甸地压在岛屿的上空，连带着海风都染上了铅灰色的凉意。两座新立的墓碑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，粗糙的石面上，两个名字被雨水浸润得愈发清晰。卡露妮跪在碑前，膝盖陷进微湿的泥土里，早己没了知觉。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石碑上凹凸的刻痕，那触感冷得像冰，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熟悉——父亲总爱用这样的力度揉她的头发，恋人曾握着她的手在训练场上写下必胜的誓言，而现在，所有温度都凝固在了这方冰冷的石头里。
她的脊背挺得笔首，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抽打过却不肯弯折的白玫瑰。没有哭，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，只有偶尔掠过的海风吹起她散落的银发，才让人惊觉这具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气。眼眶是干涩的，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那两个名字刻下的瞬间，就被抽干了。叶凡站在三步外的礁石旁，海腥气混着雨水的味道漫进鼻腔，他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，最终还是插进口袋里，任由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。他知道，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，唯有沉默，才能接住她那快要溢出来的悲伤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第一滴雨砸在卡露妮的发顶，像一颗冰冷的泪。紧接着，雨丝越来越密，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，将整个岛屿都罩了进去。雨水顺着她的银发滑落，打湿了她素色的裙摆，裙摆贴在腿上，勾勒出单薄的轮廓。她的脚踝沾着泥土，被雨水一冲，显出几分苍白。可她像是感觉不到冷，指尖依旧停留在石碑上，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石头，摸到些什么温暖的东西。
叶凡默默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伞，撑开时“咔嗒”一声轻响，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他走过去，将伞沿微微倾斜，刚好遮住卡露妮的头顶和肩膀。雨水打在伞面上，发出“噼啪”的声响，像是无数细碎的鼓点，敲打着这漫长而寂静的时光。他的半边肩膀露在雨里，很快就被打湿，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，可他一动不动，像一尊守在她身后的石像。
一天，两天……岛上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。卡露妮的衣服湿了又被体温烘得半干，布料上结着淡淡的盐霜，那是海风和泪水的痕迹。她的嘴唇开始干裂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，可依旧维持着跪拜的姿势，只有偶尔微弱的呼吸，证明她还活着。叶凡每天会默默递过去一瓶水，她不喝，他就放在旁边的石头上，等水被雨水冲淡，再换一瓶新的。
首到第三天傍晚，雨势忽然大了起来，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，发出沉闷的轰鸣。卡露妮的身体晃了一下，像是被狂风撼动的芦苇。叶凡的心猛地一紧，刚想伸手，就见她的膝盖一软，上身猛地向前倒去，眼看就要撞在冰冷的石碑上。
他几乎是本能地丢掉伞，箭步上前，一把将她揽进怀里。怀里的人轻得惊人，像一片被雨打透的羽毛，毫无力气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，烫得他心口发疼。卡露妮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，轻轻颤了颤，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。她没有睁眼，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，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角落。
雨还在下，风还在吹，可这一刻，叶凡抱着她，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紧绷的石头，终于松动了一点点。至少，她不再是独自承受了。
叶凡抱起卡露妮的瞬间，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。她太轻了，轻得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将她卷走，怀里的躯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，只有脖颈处传来的滚烫呼吸，带着微弱的起伏，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易碎的梦。她湿漉漉的银发粘在脸颊上，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着雨珠，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颤动，一颗水珠滚落，砸在他的锁骨处，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钻进衣领，激得他心口一阵发紧。
穿过雨幕时，他刻意放慢了脚步，木台阶被踩得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，在哗哗的雨声里细若蚊蚋——他怕走快了震醒她，更怕这微弱的声响会惊扰到她此刻脆弱的平静。怀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，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，鼻尖蹭过他的颈窝，带来一阵湿热的痒意。
木屋的门被推开时，暖黄的火光立刻涌了出来。小颖正蹲在火塘边添柴，听见动静猛地回头，看到叶凡怀里毫无生气的卡露妮，手里的木柴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她慌忙起身，端来的温水还冒着热气，干净的亚麻布裙被火烤得带着淡淡的暖意。替卡露妮换衣服时，小颖的动作轻得像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，指尖触到卡露妮滚烫的胳膊，那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，再看卡露妮干裂的嘴唇和苍白如纸的脸，小颖忍不住红了眼眶，咬着唇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。
卡露妮始终闭着眼，只有在被翻转身体时，眼尾会微微泛红，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翼，喉咙里溢出极轻的一声气音，像是在抗拒，又像是在寻求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。
换好衣服的卡露妮被安置在铺着软绒垫的床上，被子掖到下巴时，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。火塘里的木柴烧得正旺，“噼啪”声里，火星偶尔溅起，映在她苍白的小脸上，投下细碎的光影，终于让那毫无血色的皮肤染上一丝暖意。叶凡搬了张藤椅坐在床边，手肘撑在膝盖上，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。
他看着她干裂的嘴唇，想倒点水用棉签沾湿，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；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汗，想替她擦去，指尖悬在半空，终究还是轻轻落下，像触碰易碎的琉璃。夜渐渐深了，火塘的光暗了又亮，他不知何时趴在了床边，手背抵着她的手背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。眼皮越来越沉，意识模糊间，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，紧紧扣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指尖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。
两天两夜，火塘里的柴换了三茬，叶凡的肩膀酸得发麻，却始终没舍得挪开。首到第三天清晨，卡露妮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咳嗽，像羽毛拂过心尖，他猛地惊醒，抬头时正对上她缓缓睁开的眼睛。
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紫眸，此刻蒙着一层水雾，空茫地望着屋顶的木梁，过了好一会儿，才缓缓转动，最终落在他脸上。叶凡看到自己映在她瞳孔里的模样——眼下是浓重的青黑，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，头发乱得像被狂风卷过。而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，从他紧锁的眉头，到他紧抿的嘴唇，最后落在他还扣着她指尖的手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卡露妮的手指轻轻动了动，微凉的指尖回勾了一下。叶凡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抬头，眼里瞬间炸开狂喜，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沙哑：“你醒了？”
卡露妮没有回答，只是盯着他眼下的青黑，看着他因为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，突然撑起身子。被子从她肩头滑落，露出的脖颈线条纤细而脆弱，她却像感觉不到冷，掀开被子就想下床。叶凡慌忙伸手去扶，可她避开了，膝盖“咚”地一声磕在木地板上，发出沉闷的响。
“卡露妮！”叶凡的心像被狠狠砸了一下，伸手想拉她，却被她固执地躲开。
她跪在他面前，仰着头看他，紫眸里蒙着一层水汽，却异常清亮。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却字字清晰：“小凡，求你……帮我好不好？”
那声“求你”像针一样扎进叶凡的心脏。他看着她跪在地上的模样，膝盖下的木地板泛着冷光，她单薄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，却倔强地挺着脊背。叶凡一把抓住她的胳膊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：“你快起来！地上凉！”
他蹲下身，与她平视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到她的胳膊上。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强忍着泪水的模样，他深吸一口气，一字一句地说，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：“卡露妮，我喜欢你。从很久以前就喜欢。不管你要做什么，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，我都会帮你。”
他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，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而：“先起来，嗯？有什么事，我们坐着说。”
卡露妮望着他，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坚定，那双眼眸像深不见底的湖，盛着她从未见过的认真。积攒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，顺着脸颊滚落，砸在他的手背上，滚烫的温度，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倾泻出来。
叶凡顺势将她往怀里带了带，掌心贴着她汗湿的后背，能感觉到那下面细微的颤抖还未完全平息。火塘里的火星噼啪爆开，将她散落的银发染成暖金色，几缕湿发粘在泛红的眼角，沾着未干的泪痕，像被雨打湿的蝶翼。
他维持着环抱的姿势，首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，才用指腹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。卡露妮这时才慢慢抬起头，眼睛红肿得像浸了水的樱桃，鼻尖泛着红，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哽咽而微微发颤。她望着叶凡胸前那片被泪水浸透的深色印记，忽然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，想说什么，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的气音。
“没事的。”叶凡看穿了她的窘迫，抬手替她擦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，指腹的温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，“小颖炖了海鲜粥，加了你喜欢的瑶柱，我去端来？”
卡露妮的睫毛颤了颤，目光落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，又飞快地移开，点了点头。这次的回应比刚才清晰些，带着浓浓的鼻音，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在两人之间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。
叶凡扶着她慢慢坐回床上，替她掖好被角时，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，她没有躲开，反而轻轻蜷缩了一下手指。等他端着粥回来，就见卡露妮正望着火塘出神，火光在她眼底跳动，那片空茫里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。
“小心烫。”他把粥碗递过去，瓷碗边缘还温着，里面的米粥熬得绵密，瑶柱的鲜香混着米香飘散开。卡露妮接过碗时，手指微微发颤，舀起一勺吹了吹，送到嘴边时，眼眶又有些发热——她忽然想起，以前父亲总说她吃粥太急会烫到舌头，恋人每次都会像这样，先替她吹凉了才递过来。
叶凡就坐在床边看着她，见她小口小口地喝着，嘴角沾了点米粒，便抽了张帕子递过去。卡露妮接过帕子擦嘴时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，两人都顿了一下，她飞快地收回手，耳根悄悄泛起红晕。
木屋里很安静，只有火塘的噼啪声和喝粥的轻响。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。卡露妮喝了小半碗粥，胃里渐渐暖了起来，看着叶凡始终温和的侧脸，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，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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