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，上海的风裹着黄浦江的腥气，往法租界的弄堂里钻。
罗小满蹲在“恒记钟表铺”那发霉的柜台后头，镊子夹着个锈得发绿的齿轮，手指头碾着齿缝里的铜渣子——
这是他今儿拆第七块破表，表盘碎得跟被踩过冰碴子，街坊们就爱把这些“破烂”往他这儿送，好像他手里的镊子能把时光给缝起来。
铺子里玻璃橱窗早被炮弹片划得跟蜘蛛网，透过裂纹往外看，弄堂里青石板总黏糊糊的发亮，谁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啥。
对门烟纸店老板娘又在骂街，说昨儿巡逻队砸了她的酱菜缸，缸底咸水漫过门槛，把墙根青苔泡得发胀，像块烂疮。
“咔嗒。”
镊子没捏稳，齿轮掉在铺着绒布的案板上，滚出半圈细响。
罗小满抬头时，正瞅见弄堂口的梧桐树下，两个穿黑短打汉子架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往巷尾拖。
那人的灰布衫浸得跟块深褐色的破布，脚踝在青石板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红印子，跟条快死蛇似的，手里死死攥着个巴掌大的檀木匣子，指节攥得发白，都快嵌进木头里了。
罗小满后背一下贴紧了冰凉的柜台，嗓子眼儿滚了滚。
他认得那黑短打——是日伪的便衣队，专在租界里“清剿”不顺眼的人。
上个月，隔壁弄堂的张木匠就被他们拖走了，说是什么“私藏反日传单”，到现在没回来，就剩满地刨花，跟没人收的骨灰。
“吱呀——”
铺门被撞开的声响吓得他蹦起来，镊子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那个血人不知咋挣开了，正背靠着门板往地上滑，胸口呼哧呼哧地起伏，每口气都带着带泡沫的血沫子。
他抬起头，罗小满这才看清，这人左额有块月牙形的疤，眼神亮得吓人，跟淬了火的钉子。
“你这手……稳。”
血人瞅着他捏齿轮的手指头，嗓子哑得跟被砂纸磨过，“伪政府电报房的龟田，是不是常来修表？”
罗小满的指甲掐进手心，汗顺着手腕滑进袖口：“我、我就修老百姓的破表……”
“少废话。” 血人伸手，把檀木匣子重重拍在案板上，震得散落的螺丝蹦起来。
罗小满眼尖，瞥见匣子内侧贴了层薄纸，上面用铅笔写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，跟他前几天给龟田修怀表时，在表盖里头见的编码差不多——
师父活着时跟他说过，这种编码常出现在日军的物资单子上。
“后天卯时，日军有批粮食要经苏州河运往前线。”
血人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，塞到罗小满手里，“这是半块烧饼，你留着。”
他的手指头碰到罗小满的手腕，冰得刺骨，“你明儿一早去电报房，把这匣子塞龟田公文包里。他的怀表昨天刚送你来修，是吧？”
罗小满捏着油纸包，烧饼的温度透过纸传过来，烫得指尖发麻。
他想把匣子推回去，却被血人按住手——这人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小巧的匕首，“笃”地钉在案板上，刀刃刚好卡在匣子和他手指头中间，刀柄上刻着个模糊的“星”字。
“他们来了。” 血人压低声音，眼神扫向门外。
罗小满猛地转头，透过跟蜘蛛网似的玻璃，看见三个黑短打正往这边走，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跟重锤敲心。
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推檀木匣子，血人反手把匣子掀进案板下的暗格，又把堆得老高的废表壳子扒拉过去，挡住暗格的缝。
“就说……这是你家传的表盒。” 血人说完，踉跄着冲向后门，匕首还插在案板上，刀柄的“星”字在昏暗中闪了闪。
“砰！” 铺门被踹开的瞬间，罗小满抓起那把匕首，塞到裤腰里，又把半块烧饼揣进怀里。
三个黑短打闯进来，领头的三角眼用枪指着他的脑袋，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：“刚才跑的人呢？”
罗小满的目光落在案板上的齿轮堆里，那儿还留着血人滴的几点红：“我、我没见人……刚才在修表，门没关紧……”
他声音发颤，手指头下意识地把一枚螺丝拧进齿轮，动作熟得跟平常干活似的。
三角眼狐疑地打量他，又踹了踹案板下的废表壳：“这堆破烂里藏了啥？”
“都是客人不要的坏表。” 罗小满蹲下身，假装整理，膝盖撞到了暗格的木板。
他心怦怦跳，想起师父教他的话：越紧张，手越得稳。
于是他慢慢捡起枚断了的表链，对着光瞅了瞅：“您瞧，这表链都锈成这样了……”
三角眼骂了句脏话，用枪托捅了捅他的后背：“敢窝藏反贼，拆了你的铺子！”
他们在铺子里翻了翻，没找着啥，又骂骂咧咧地追往后门。
脚步声远了，罗小满才瘫坐在地上，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。
他掀开案板下的暗格，檀木匣子的边角还在渗血，准是血人刚才攥得太使劲，被棱角硌的。
他摸了摸怀里温乎的烧饼，想起三天前，师父为了护他，被日军的流弹打穿了胸膛，倒下时，手里还攥着给他买的糖糕。
夜风从破窗户灌进来，吹得煤油灯晃悠。
罗小满瞅着那串数字，抓起镊子，小心地把匣子内侧的薄纸揭下来，卷成细条，塞进一枚空心的表针里——
这是师父教他藏小物件的法子，说以前给人修表，常帮人藏书信。
第二天天刚亮，罗小满揣着那枚藏了纸条的表针，还有龟田送来的怀表，站在伪政府电报房的后门。
门房是个瘸腿老头，见了他就嗤笑：“小罗师傅，龟田课长的金表可别修坏了，不然你的小命不够赔。”
罗小满赔着笑，心里头跟揣了块烧红的烙铁。
进了电报房，正撞见几个穿军装的日本人围着地图吵，唾沫星子溅在标着“苏州河”的地方。
龟田坐在靠窗的位置，正用手指头敲桌子，节奏跟罗小满听过的摩斯电码有点像。
“我的表？” 龟田抬起头，三角眼在他身上扫来扫去。
罗小满把怀表递过去，手指头故意在表盖内侧蹭了蹭——那儿正是刻编码的地方。
他低着头，假装调表针，趁机把那枚藏了纸条的空心表针混进桌上的零件堆里：“课长，您这表齿轮有点松，我换了个新的，走时准着呢。”
龟田接过表，咔嗒咔嗒上了弦，没看出啥不对。
罗小满收拾工具时，眼角余光瞥见龟田拿起那枚空心表针，随手别在了自己的翻领上——那是日本军官常用来固定领口的法子。
走出电报房，太阳晃得罗小满睁不开眼。
他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块烧饼，觉得这饼的温度，跟血人手心的温度差不多。
弄堂口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，被风吹得打旋，他踩着这些叶子往回走，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清楚，跟敲鼓似的。
路过钟表铺的橱窗时，罗小满停下脚。
玻璃上蒙着层灰，映出他年轻的脸，眼神里还有没褪的慌，可比昨天多了点啥。
他想起血人刀柄上的“星”字，想起那串数字背后的几百条性命，突然攥紧了拳头。
或许，他修的不只是表。
或许，有些东西，比齿轮更得小心翼翼地，接起来。
风又起来了，这一回，罗小满觉得没那么冷了。
他挺首腰板，往弄堂深处走，背影在晨光里拉得老长，像颗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种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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