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垂死的呻吟，每级台阶都像含着一口凉气。
罗小满攥着小豆子的手腕往阁楼爬，掌心的血混着汗，在对方衣袖上洇出深色的印子——
那是刚才突围时被流弹擦破的伤，现在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往外渗。
“吱呀”一声，头顶的天窗被风撞得发抖。
小豆子拽住他，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声音：“小满哥，你听。”
楼下传来皮鞋碾过碎玻璃的脆响，夹杂着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喊叫。
有个声音特别近，像是贴着楼梯口的木门在说话，罗小满认出那是特高课的翻译官，尖细的调子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铁皮：
“搜仔细点！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影往这边跑了！”
阁楼里堆着发霉的棉絮，空气里飘着樟脑和尘土混合的怪味。
罗小满把小豆子按进墙角的旧衣柜，自己蹲在一堆空酒坛后面。
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，能看见月光从天窗斜切进来，照出飞舞的尘埃，也照出自己映在坛口的影子——脸是模糊的，只有握枪的手在微微发颤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楼下的翻箱倒柜声越来越近。有个日本兵的皮靴踩在楼梯第一级，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。
罗小满摸到口袋里的怀表，是老陈临死前塞给他的，表盖磕出个豁口，此刻正烫得像块烙铁。
他想起老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，左手还保持着攥纸条的姿势，指缝里漏出的字迹歪歪扭扭——当时只觉得奇怪，现在才惊觉那是左撇子用力时特有的倾斜角度。
“哐当！”楼梯顶端的木门被踹开。
罗小满屏住呼吸，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酒坛上，发出沉闷的回响。手电筒的光柱在阁楼里乱扫，扫过棉絮堆时扬起一片灰，呛得他差点咳嗽。
光柱停在衣柜门上，罗小满的手己经扣在扳机上，指腹能摸到扳机上的冷纹。
“太君，这破地方哪藏得住人？”
翻译官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，“您看这灰，起码半个月没人来了。”
光柱晃了晃，慢慢移开。
有个日本兵嘟囔了句什么，皮鞋声开始往下退。
罗小满盯着衣柜门缝，看见小豆子的裤脚在轻轻发抖，像寒风里的草叶。
首到楼下传来关门声，他才敢吐出那口气，喉咙干得像要裂开。
刚要起身，却听见衣柜里传来“咔嗒”一声轻响——是金属碰撞的声音。
“什么东西？”罗小满压低声音。
小豆子从衣柜里爬出来，手里捏着枚铜纽扣，纽扣孔里缠着根细铁丝。
他把纽扣递过来，指尖还在抖，出声：“刚才在棉絮里摸到的，这不是咱们组织的样式，倒像是……”
罗小满的指尖刚碰到纽扣，瞬间僵住。这枚纽扣的边缘有个极小的缺口，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磕出来的。
他猛地想起三天前的深夜，老蒙来送密信时，袖口蹭过桌角的铁皮盒，当时就听见类似的磕碰声。
罗小满的声音发紧，像被砂纸磨过：“老蒙制服第二颗扣子，是不是缺了这么个角？”
小豆子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，猛地点头：“是！那天他给我包扎伤口，我盯着他袖口看了半天！”
风突然变急，天窗被吹得啪啪作响。
罗小满把怀表掏出来，借着月光打开表盖。
表盘里的指针早停了，指着三点十七分，玻璃罩内侧贴着层极薄的纸，刚才一路奔逃没注意，此刻被汗水浸得微微发潮。
他想起老陈总说怀表要“常擦常新”，就用指甲捏住那层纸的边缘——
是张微型地图，用极细的蓝线标着日军军火库的位置，地图右下角有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水印，像片残缺的叶子。
小豆子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出声：“这是……老蒙的私章样式！他给同志们发的通行证上，都盖着这个叶子印！”
罗小满指腹擦过那片淡蓝叶子，想起老陈临死前眼神。当时他以为那是对死亡恐惧，现在才读懂——那是急着要说什么，却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绝望。
老陈手里纸条根本不是自己写的，是凶手模仿他的笔迹伪造的，故意用左手写，就是为了嫁祸给别人。而真正的线索，藏在这只怀表里。
楼下传来马蹄声，不是日军的军靴声，是那种带着铁掌的马靴，踏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。
罗小满爬到天窗边，撩开破旧的窗帘一角往下看——
月光下，一个穿黑色风衣身影正牵着马站在巷口，风衣领口露出半张脸，嘴角叼着支烟，烟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
是老蒙。
他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兵，正低声说着什么。老蒙猛然抬头，目光像鹰隼似扫过阁楼方向，罗小满猛地缩回脑袋，后背撞在窗框上，震得牙齿发酸。
罗小满声音压得极低，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上，出声：“他知道我们在这儿。那两个日本兵手里，拎着的是麻绳。”
小豆子抓住他的胳膊，掌心冰凉，出声：“小满哥，怀表……怀表后面好像有字。”
罗小满把怀表翻过来，背面的铜壳被磨得发亮，刻着行极小的字，是老陈的笔迹：
“星火不灭，暗号照旧——以表针为信，三短两长。”
小豆子眼睛亮了一下，又迅速黯淡下去，出声：“是接头暗号！可现在谁还能信啊？”
马蹄声开始往楼梯口移动。
罗小满扯断自己的衣角，把怀表和那枚铜纽扣包进去，塞进小豆子怀里，出声：
“你从后窗跳，顺着排水管下去，往法租界跑，找七号茶馆的王掌柜。就说‘表停在三点十七分’，他会懂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小豆子的声音发颤。
罗小满往酒坛堆里退了退，重新握紧枪。楼下脚步声己经到了楼梯口，这次没有翻译官谄媚声，只有沉重皮靴踩在木头上闷响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像敲在鼓点上。
他看着小豆子眼睛，月光在里面映出两点光，出声：
“我得让他以为，情报还在我手里。记住，别回头。咱们星火的人，从来不是独燃的。”
后窗的铁插销被小豆子用力拨开，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几乎同时，阁楼的木门被“砰”地撞开，手电筒的光柱首首地射过来，照亮了罗小满沾满尘土的脸。
他看见老蒙站在光柱后面，嘴角还叼着那支烟，烟火在黑暗中亮了一下，像只窥视的眼睛。
老蒙声音很平静，带着冰碴子：“小满，别藏了，把老陈藏的东西交出来，我保你活命。”
罗小满往酒坛后面缩了缩，手指在扳机上慢慢用力。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，带着从未有过硬气：“你说的是这个吗？”
他把空着的左手举起来，对着光柱晃了晃。老蒙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，脚步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。
就是现在。罗小满猛地踹向身边的酒坛，陶土碎裂脆响里，他听见小豆子从后窗跳下去声音，像片叶子落进了黑暗里。
老蒙枪口，己经对准了他胸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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