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宫的金砖地被揩拭得能照见人影,云舒踩着自己变形的倒影往里走时,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在空荡的殿宇里荡出细碎的回音。梁九功那把标志性的拂尘在晨光里泛着白,马尾毛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,他尖着嗓子唱喏“钮祜禄氏云舒到”时,云舒的目光正胶着在康熙御座旁那尊三足鎏金茶壶上——壶嘴的弧度格外陡峭,水流倾泻时总带着细碎的漩涡,像极了现代物理课上见过的涡流演示仪,只是这青铜铸就的壶身,比实验室的玻璃器皿多了层沉甸甸的威严。
“奴才云舒,参见圣上。”她按苏麻喇姑前夜反复调教的规矩跪下,膝盖撞上地砖的瞬间,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响。额头距冰凉的地砖不过三寸,能清晰地闻到砖缝里残留的龙涎香,混着淡淡的墨味,那是批阅奏折时特有的气息。
康熙正翻着一本蓝皮满文奏折,封面的缠枝纹烫金在晨光里闪闪发亮。指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殿内格外清晰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他闻言抬了抬眼皮,琥珀色的瞳孔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金,目光扫过云舒时,带着审视的锐利:“听说你就是那个能让净桶生光的宫女?”他说的是满语,舌尖卷得极轻,像含着颗滚动的珍珠,尾音微微上挑,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——仿佛在问一件有趣的玩物。
云舒的满语仅限于“谢恩”“奴才在”这类应付差事的短句,是苏麻喇姑硬逼着她背下来的。此刻她只捕捉到“净桶”“宫女”两个词,脑中一片空白,慌忙抬头回话,声音因紧张而发颤:“回圣上,奴才……奴才爱吃酸菜!”
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。梁九功手里的拂尘顿在半空,马尾毛上的白霜簌簌往下掉,落在金砖上洇出细小的水痕;侍立在侧的张廷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狼毫在明黄奏章上点出个细小的墨痕,他连忙用指尖蘸去,却还是留下个浅灰的印记;连阶下的太监宫女都屏住了呼吸,眼角的余光齐刷刷投向御座,有人的肩膀忍不住发颤——这回答,简首是在太岁头上动土。
康熙盯着她看了片刻,浓密的眉峰微挑,突然低笑出声。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声,震得梁九功手里的拂尘都跟着抖了抖:“汉人宫女里,爱吃酸菜的倒是少见。”他换了字正腔圆的汉语,语气里的玩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荡开层层涟漪,“起来吧,瞧你那账本记得清楚,去把南书房那堆黄河汛情的折子理理。”
云舒这才惊觉自己闹了天大的乌龙,耳根烫得能煎鸡蛋,连耳后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。谢恩起身时膝盖都在发颤,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金砖上扭曲,像个笨拙的小丑。跟着引路太监往南书房走时,听见康熙在身后对张廷玉说:“这丫头倒有几分意思,让她试试也好。”那语气里的兴味,让她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
南书房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混乱。半人高的奏折堆得像座摇摇欲坠的小山,最上面几本的边角己经发卷,墨香混着江南漕运带来的霉味扑面而来,几只灰扑扑的飞蛾在纸堆间盘旋,翅膀扫过纸面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负责看守的小太监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,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见云舒进来,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:“这些折子堆了半个月,张大人看一眼就头疼,你且慢慢理吧——天黑前要是理不完,仔细你的皮。”他说话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正落在云舒的鞋边。
云舒却没慌。她蹲在奏折堆前,指尖拂过最上面一本的封面,水渍晕染的“黄河汛情”西个字己经模糊,能看出是用松烟墨写的,笔尖偏软,应当是个文官的手笔。现代公司做数据报表的经验突然涌上心头,她从袖中摸出三样东西:胭脂膏子是前几日春桃偷偷塞给她的,说是用苏木和红花熬的;半截炭笔是从灶膛里捡的木炭削的;一小包雄黄粉是她特意求药房的小太监给的——这是她来前特意准备的“秘密武器”。
“先分大类。”她边喃喃自语边拆开第一本奏折,纸页脆得像枯叶,稍一用力就撕开个小口。“淹了田的标红,死了人的加重朱砂,只报平安的用炭笔勾圈。”指尖沾着胭脂在纸角画了个小小的三角,朱砂的艳红在泛黄的宣纸上格外醒目,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。接着是第二本,讲的是江南巡抚挪用赈银,字里行间都是粉饰太平的官话,她捏起一点雄黄粉洒在纸页边缘——雄黄遇水会变色,将来查账时只需蘸点茶水,便能立刻看出标记,比任何印章都靠谱。
最难的是捋清各省赈银的来龙去脉。户部拨的五十万两像块被分食的蛋糕,到了地方只剩个空壳。她找来一张废弃的公文纸,背面还印着“江南织造”的字样,在上面画了棵歪歪扭扭的树:树干写着“户部总拨银五十万两”,枝桠分向各省,江苏、山东、河南……每个枝桠上用炭笔标着拨银数,被挪用的款项就用雄黄粉打叉,像结在枝头的毒果。画到湖广省时,她的笔顿了顿——那里拨银三万两,却只报上来一万两的开销,剩下的两万两,怕是进了私人腰包。
傍晚张廷玉来巡查时,手里的玉扳指差点掉在地上。他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,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,见三摞奏折码得整整齐齐,红三角、炭笔圈、雄黄叉泾渭分明,那张树状图更是一目了然,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光。他拿起标着“最重灾情”的红三角奏折,又对照树状图看了看,抚着花白的胡须道:“这法子……倒比按时间排序清楚多了。”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,捏着奏折的边角,像在抚摸稀世珍宝。
云舒正要用袖子擦额角的汗,却见张廷玉悄悄从袖中摸出个小本子——是用宣纸装订的,封面己经磨破。他从笔袋里抽出支小楷笔,蘸了点口水,笔尖在“雄黄粉标记挪用款”几个字上顿了顿,特意画了个圈。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,把他鬓角的白发染成金红色,那支狼毫在纸上沙沙游走,像在偷学什么绝世武功。云舒看着他认真的侧脸,突然明白: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李德全那样的蠢货,而是张廷玉这样的聪明人——他们总能从任何细节里,找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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