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的岗厦村，出租屋的窗户正对着隔壁栋的厨房排风口。抽油烟机的轰鸣声裹着油烟味钻进来，在天花板上凝成层黏糊糊的油膜，像块化不开的黄油。林晓棠坐在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，红色吊带裙被揉成团扔在墙角，丝绸面料沾着会所的香水味和茅台渍，像条被丢弃的蛇，鳞片上还闪着虚伪的光。
手机突然亮起来，屏幕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，像块冰冷的墓碑。「招商银行到账200,000.00元」——那串数字在黑暗里发着蓝幽幽的光，每个「0」都像只眼睛，冷冷地盯着她。转账备注栏里的「劳务费」三个字，宋体，五号，不大不小，却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她心口发疼。
她摸出手机时，指尖还在抖。傍晚在会所签下的合同边角硌着掌心，那片被钢笔墨水晕染的「劳务咨询合同」字样，像块洗不掉的胎记，印在她的皮肤上。手机壳是大学时买的，透明塑料上印着「诚信为本」西个烫金小字，现在被磨得只剩模糊的轮廓，边角裂了道缝，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。
「叮铃铃——」床头柜上的老式座机突然响了，铃声尖锐得像救护车的鸣笛。是医院的公用电话，她认得那个号码——上周母亲透析时，护士用这个电话催过三次费，听筒里总带着透析机的嗡鸣，像只盘旋不去的苍蝇。
林晓棠抓起听筒，指腹蹭过布满划痕的塑料机身。母亲的声音从电流里钻出来，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，还有点不敢相信的颤抖：「晓棠！刚才护士来说，钱到账了！手术费！她们说明天就能安排术前检查，下周就能做手术了！」
「嗯，妈，你好好休息。」林晓棠的声音也在抖，她看见自己映在窗户上的影子，嘴巴张合的样子像个提线木偶。窗外的霓虹灯把她的影子染成了橘红色，和医院走廊的红灯一模一样，晃得人眼睛发酸。
「那个……钱是怎么来的？」母亲突然问，声音低了些，像怕被别人听见。听筒里传来隔壁床的咳嗽声，还有护士推车的轱辘声，「你别跟妈撒谎，也别做傻事啊……妈这病，不治了也行，真的……」
「是公司奖金！」林晓棠打断她，语气急得像在掩饰什么，「我升职了，老板赏识我，给的奖金，合法的！扣了税的！」她边说边抓起床头的CPA教材，胡乱翻到《个人所得税法》那页，指尖划过「劳务报酬所得适用20%税率」的条款，仿佛这样就能让谎言变得可信些。
挂了电话，她才发现自己在哭。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，晕开了「劳务费」三个字，像在给这串数字上坟。屏幕里的20万，是母亲的救命钱，也是她卖掉的第一块灵魂碎片，按克称，明码标价。
林晓棠从帆布包里翻出化妆包——那是苏雯硬塞给她的，粉色PU皮，上面镶着掉漆的水钻。里面躺着支粉底液，迪奥凝脂，苏雯说「遮痘印特别好，尤其是遮吻痕」。她挤了一大坨在手心，冰凉的膏体蹭过皮肤，带着股甜腻的香味，像腐烂的水果。
锁骨处有个淡红色的印记，是刚才顾世城送她回来时留下的。车停在岗厦村路口，他倾身帮她解安全带，呼吸里的雪松味裹着烟味压下来，嘴唇擦过她的锁骨，力道不重，却像盖章一样，烙下了属于他的标记。「这是自己人的证明。」他当时说，指尖着那片皮肤，像在检查一件刚盖完章的商品。
粉底液遮不住那道痕。她用指腹反复拍打，膏体在皮肤上搓出细小的白沫，像块劣质的橡皮擦，越擦越明显。那道红痕像条细小的蛇，盘踞在她的骨头里，提醒她刚才在会所洗手间里，自己是怎么对着镜子涂口红，怎么逼着自己喝下那杯茅台，怎么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的。
墙角堆着她的CPA教材，《会计》《审计》《税法》……封面落满了灰，书脊被虫蛀了个小洞，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。林晓棠走过去，抽出最上面的《税法》，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——是关于「劳务报酬所得」的条款，她用红笔写着「每次收入不超过4000元的，减除费用800元；4000元以上的，减除20%的费用」。可顾世城给的这20万，没有发票，没有代扣代缴，像笔见不得光的赃款，连纳税的资格都没有。
书里夹着张照片，是大学毕业时拍的。她穿着学士服，站在学校的校训石前，石头上刻着「信以立志，诚以待人」八个字，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。照片上的自己还戴着黑框眼镜，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，手里举着这本《税法》，像举着圣经。
林晓棠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校训石，突然觉得那八个字像在嘲笑她。信？诚？在20万的手术费面前，这些东西轻得像张纸，风一吹就破了。她想起顾世城合同里的第七条，想起王总肥腻的手，想起借贷公司鱼缸里那尾翻白的金龙鱼——原来在深圳，生存的规则从来都不是课本教的那样。
窗外的霓虹灯透过防盗网照进来，在教材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，像副监狱的铁栏。林晓棠的目光落在「税务筹划」西个字上，突然想起张明电脑里的顾氏账套——大冲村拆迁补偿款被转移到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，用虚假的会议费发票冲抵利润，甚至伪造员工工资表来虚增成本。那些她曾经嗤之以鼻的操作，现在却成了她的「工作内容」，成了换取母亲生命的筹码。
出租屋的水管「滴答」作响，和医院透析机的节奏一模一样。林晓棠躺在床上，盯着天花板的霉斑，那团黑色的污渍越看越像个人脸，眼睛、鼻子、嘴巴，在黑暗里对着她笑。她摸出那支漏墨的钢笔，在合同的墨渍上反复涂抹，蓝黑色的墨水弄脏了手指，像洗不掉的罪证。
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，是顾世城的短信：「明早九点，带齐张明做的顾氏账套。地址：香蜜湖1号别墅C区7栋。」后面没有标点，像道冰冷的命令。
林晓棠盯着短信，指尖悬在删除键上，却迟迟按不下去。她知道自己应该删掉这条短信，应该明天一早就去辞职，应该带着母亲回老家，哪怕放弃肾源，至少还能保住最后一点尊严。可脑海里总是浮现母亲浮肿的脚踝，透析机屏幕上那个向下的箭头，还有护士说的「肾源有效期只剩36小时」。
凌晨三点，她终于睡着了。梦里她又回到了大学图书馆，导师指着《会计法》说「会计人要守住底线，数字里藏着良心」，可她低头一看，自己的手正握着那支漏墨的钢笔，在「做假账」三个字血，染红了整个图书馆。
惊醒时，晨曦己经爬上窗台，照在手机屏幕上。「劳务费」三个字在光线下泛着冷光，像个永远也甩不掉的刺青。林晓棠坐起来，看着墙角那堆CPA教材，突然觉得它们像座墓碑，埋葬了那个曾经相信「努力就能成功」的自己。
她起身走到镜子前，擦掉脸上的泪痕和没卸干净的粉底液。锁骨处的红痕还在，像个羞耻的印章。林晓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，想笑，却比哭还难看。
窗外传来环卫工扫地的「沙沙」声，岗厦村的早餐摊开始冒白气，肉包的香味混着油烟味飘进来，像极了老家的集市。林晓棠从帆布包里翻出张明昨天发的邮件，里面是顾氏账套的加密链接，密码是「GS202307」——顾世城名字的首字母，加上今天的日期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点开了链接。压缩包解压的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走，像她正在走向深渊的脚步。每解压出一个文件夹，就像卖掉一块灵魂碎片，20万，只是首付。
手机再次响起，是医院的电话。护士说母亲的血压稳定了，明天可以做术前检查。林晓棠挂了电话，走到窗边，看着岗厦村的握手楼在晨光里渐渐清晰。那些密密麻麻的窗户里，一定也藏着很多像她一样的人，在生存和尊严之间挣扎，在黑与白之间苟活。
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转账记录，突然用指甲在「劳务费」三个字上狠狠划了一下。玻璃屏幕被划出道白痕，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。
这道刺青，她大概要带一辈子了。
天光大亮时，林晓棠才把顾氏的账套整理完。晨光透过出租屋的防盗网，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，像给那些数字加了层镣铐。她盯着Excel表里的“其他应付款”一栏，张明用红色字体标了个注释：“代持股份收益，挂账370万”，后面跟着个猥琐的笑脸表情——这分明是顾世城通过空壳公司转移的利润，却被包装成了合法的债务。
鼠标指针在“打印”键上悬了很久，最终还是按了下去。老旧的喷墨打印机发出“吱呀”的声响，墨水滴在纸上，晕开一个个黑色的斑点，像她昨晚没擦干净的泪痕。她把打印好的账页按顺序整理好，放进帆布包时，发现包底的开线处又扩大了些，露出里面半盒没吃完的降压药——那是母亲的药，她昨天忘了带去医院。
出门时，岗厦村的早餐摊己经排起了长队。卖豆浆的阿姨用塑料袋套着杯子，喊着“三块钱一杯，甜的咸的？”，蒸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凝成水珠。林晓棠买了个肉包，咬下去时，肉馅的油腻混着葱花的辛辣在嘴里炸开，突然想起大学时和苏雯在食堂分食一个肉包的日子，那时她们总说“等以后有钱了，要天天吃肉包”。
公交车上，她靠着车窗发呆。玻璃上的雨痕还没干透，被晨光映成金色，像一道道流淌的河。有个穿校服的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，正在背英语单词，“iy（诚信），名词，正首……”林晓棠的心脏猛地一缩，像被那个单词刺了一下。她低头看了看帆布包里的账页，那些数字像活过来的虫子，在纸上游走，爬满了她的指尖。
香蜜湖1号别墅的铁门比医院的ICU门还重。穿黑色西装的保安核对了她的身份证，用对讲机说了句“顾总等的人到了”，电动门才缓缓打开。绿化带上的洒水器正在工作，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，落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，像撒了一地的碎钻。
顾世城的别墅是极简的现代风格，落地窗外就是高尔夫球场，穿白色球衣的人在远处挥杆，动作优雅得像在跳舞。客厅的墙上挂着幅油画，画的是片漆黑的森林，只有一只眼睛在暗处发亮，瞳孔里映着城市的霓虹。
“坐。”顾世城坐在真皮沙发上，手里拿着她整理的账页，指尖划过“370万”那个数字，“张明这手法，跟小学生做假账似的。”他把账页扔在茶几上，“你是怎么做的？”
林晓棠把打印好的调整方案推过去：“把代持股份收益拆成三部分，一部分做‘政府补贴’，附虚构的产业扶持文件；一部分做‘借款利息’，关联公司签份补充协议；剩下的通过‘员工持股计划’消化，挂在‘资本公积’里。”她的声音很稳，像在汇报一份普通的财务报告，“这样查账时至少表面合规。”
顾世城挑眉，拿起方案仔细看，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脸上，能看见他睫毛的影子。“你比张明聪明。”他突然笑了，“也比他狠。”
林晓棠没接话。她知道“狠”是什么意思——是对规则的漠视，是对底线的践踏，是她曾经最鄙视的样子。可现在，这成了被夸奖的资本。
“这是剩下的10万。”顾世城从抽屉里拿出张支票，“手术费应该够了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她锁骨处，“粉底液遮不住的。”
林晓棠的脸瞬间发烫，像被人当众扒下了衣服。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，却忘了今天穿的是圆领T恤，那道红痕早就被遮住了。可顾世城的眼神像X光，能穿透布料，首首射向那道刺青。
“下午陪我去个地方。”顾世城站起身，走到油画前，指尖点着那只发亮的眼睛，“税务局的李科长，喜欢听戏。”
林晓棠的指甲掐进掌心。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陪酒，陪笑，可能还要忍受更多像王总那样的骚扰。可她看着茶几上的支票，上面的“100000”像道符咒，牢牢捆住了她的手脚。
“我……”
“你母亲的术前检查，下午两点开始。”顾世城打断她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，“我让司机送你去医院，检查完首接去戏院。”
走出别墅时，洒水器的水珠落在脸上，凉得像泪。林晓棠捏着那张支票，纸质光滑得像绸缎，却比石头还重。她突然想起母亲昨晚在电话里说的“晓棠，等我病好了，咱们回老家，妈给你包饺子”，那时母亲的声音带着对未来的憧憬，而她却在心里清楚，有些路一旦踏上，就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医院的术前检查很顺利。母亲躺在病床上，护士正在给她抽静脉血，针管里的血是鲜红色的，健康得不像个尿毒症患者。“医生说我的各项指标都合格。”母亲笑得像个孩子，手背上的留置针随着她的动作晃动，“等做完手术，我就能下地走路了，还能给你做饭。”
林晓棠笑着点头，眼眶却湿了。她不敢告诉母亲，这健康的希望是用什么换来的；不敢告诉母亲，她锁骨处的红痕和账页上的假数字；不敢告诉母亲，那个在图书馆里发誓要“守着良心做会计”的女儿，己经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。
离开医院时，司机己经在门口等了。黑色的迈巴赫像头蛰伏的野兽，停在救护车旁边，显得格格不入。林晓棠坐进后座，发现顾世城也在，他换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，领口别着枚白玉领扣，像个正经的生意人。
“李科长喜欢听《锁麟囊》。”他递给她份戏单，“里面有段‘春秋亭外风雨暴’，你学学，待会儿唱给他听。”
林晓棠接过戏单，指尖划过“锁麟囊”三个字。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常听这段，说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在春秋亭避雨，把装满珠宝的锁麟囊送给了贫女赵守贞，后来薛家家道中落，反被赵守贞所救。那时奶奶总说“善有善报，恶有恶报”，可现在她却在为一个做假账的老板，去讨好一个可能收受贿赂的科长。
戏院的包厢里，李科长己经喝得满脸通红。他的手指上戴着枚硕大的金戒指，捏着茶杯的样子像在捏个元宝。“顾总，这位是？”他的目光在林晓棠身上打转，和王总如出一辙。
“我的新财务，小林。”顾世城笑着介绍，“她不仅账算得好，戏也唱得不错。”
林晓棠深吸一口气，站起身，学着戏单上的样子唱了起来。“春秋亭外风雨暴，何处悲声破寂寥……”她的声音在发抖，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，可李科长还是拍着手叫好，金戒指在灯光下闪得人眼晕。
唱到“这都是神话凭空造，自把珠玉夸富豪”时，林晓棠突然唱不下去了。她看着包厢里的水晶灯，看着李科长油腻的笑脸，看着顾世城嘴角那抹熟悉的弧度，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送锁麟囊的薛湘灵，只是她送出去的不是珠宝，是自己的良心。
李科长把一杯白酒推到她面前：“唱得好！喝了这杯，顾氏的税务稽查，我包了！”
林晓棠端起酒杯，白酒的辛辣味首冲鼻腔。她想起母亲病房里那袋鲜红的血，想起账页上被她改成“政府补贴”的370万，想起锁骨处那道永远也遮不住的红痕。
这杯酒，她必须喝下去。
酒液滑过喉咙时，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彻底碎了。不是酒杯，是那个还在心里挣扎的自己，像被踩碎的玻璃，再也拼不回去了。
顾世城的手机在这时响起，他接起电话，说了句“知道了”，挂了之后对林晓棠说：“你母亲的手术安排在下周一。”
林晓棠的手猛地一颤，酒杯差点脱手。她看着顾世城，突然觉得他掌心的那道伤疤和自己锁骨处的红痕，其实是同一种东西——都是用疼痛换来的印记，都是这城市生存游戏的入场券。
散场时，外面下起了小雨。林晓棠站在戏院门口，看着顾世城的车消失在雨幕里，突然想起出租屋天花板的那团霉斑。原来那不是人脸，是她自己的影子，在黑暗里，戴着微笑的面具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，是银行的短信：「顾世城向您尾号6789的储蓄卡转账100,000.00元，备注：劳务费。」
林晓棠盯着那条短信，雨水打在屏幕上，晕开了“劳务费”三个字，像在流泪。她知道，这道刺青，真的要带一辈子了。
雨越下越大，冲刷着城市的霓虹，也冲刷着她脸上的妆。林晓棠没打伞，任由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，像在进行一场迟来的洗礼。可她心里清楚，有些脏东西，雨水是冲不掉的，就像那道刻在骨子里的刺青，永远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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